长安印(33)
他是活下来了,家中老婆孩子却死了个gān净。自马山镇至玄菟县城,差不多六十余里路,他走了多久,便哭了多久。
“怎么不信我……你们信我……”
遭了灾的县城之中也是一片忙乱,没人去管一个披头散发的汉子蹲在墙角,哭得呜呜咽咽,语无伦次。
汉子手中紧紧捏着旁人施舍给他的几个大子,却不是因为在意钱财,只是下意想要攥紧些什么,似乎攥紧握住了,他的老婆孩子就能活过来;又或别人信了他的话,便能得着一丝聊胜于无的宽慰——他不是舍了老婆孩子,一个人逃了出来。
“莫哭了,来喝点水。”
这可怜人埋头嚎啕了许久,突听头顶有人劝慰了一句,眨了眨哭肿的双眼,先见眼前多了一双风尘仆仆的布鞋,再往上看,便见一个约么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立在他身前,递给他一个水囊,又开口劝了一句:“秋gān物燥,便有天大的伤心事,先喝口水再说。”
“……大哥!”哭了这许久,终有人愿意搭理他,青年汉子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也不管跟别人非亲非故,扑过去抓住身前人的袍角,先哭着嚎了一声——他父母去的早,本有个弟弟,没能活过十岁,现下老婆孩子也没了,是再没有什么亲人了。
“我的年纪,实则可做不得你的大哥了,”那中年人也不嫌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伸手搀他起来,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柴,柴午……”
“哦,你行五,哥哥多,还是姐姐多?”
“没有……没有哥哥姐姐,我是午时生的……”名叫柴午的汉子愣愣与搀着自己的人对答了两句,脑子清明了些,只觉这人看面相不过四十来岁,说话的口气却仿佛为人父母般慈爱,不由又悲从中来,只想把自己的伤心事都说给他听。
这青年汉子愿意说,那中年人便也愿意听,陪他站了一刻,并不在意他唠叨,说起话来也是颠三倒四。
“仙境?”哪怕再颠三倒四,梦见去了仙境这等怪事,也还是能说得清的,便见那中年人突地扬眉问道,“你再说得详细些,都梦见了什么?”
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听他细说,中年汉子自是绞尽脑汁,能说多详尽就说多详尽,似是觉着说得详尽一些,便能够取信于人。
“所以你梦到……在那仙境中足足过了一年多的时光,梦醒后却孤身站在镇外?”
“那梦可真是太真了,真得不像是梦……”柴午大字不识一个,也不知还能如何形容,悲急jiāo加地比划。
“莫急,我没有不信你,”那中年人垂眸片刻,不知在想什么,顿了顿方道,“便劳烦这位小兄弟,带我去那马山镇看看吧。”
有道人间事,总是因果相循,也有善因偏结出恶果,二十六年后,还有人命中注定得收拾这个烂摊子。
昙山站在马山镇的旧址上,仔仔细细观识推演:夏chūn秋当年布下一个封印法阵,怕不是为了要跟这满镇遭灾的百姓过不去,而是为了将此处的气脉完完整整封存下来——这镇上有人曾得入异境而返,夏chūn秋这些年,在马山中开辟了石dòng,想是不止一次地回来过,反复研究此地有什么妙处。
“我师门传承下‘众生相’这门功法,用来镇压那枚长安印,可是没留下过什么开印解封的法门,”昙山观识过后,摇了摇头,与边涌澜解释道,“他曾在此处想办法撼动过那枚印,但也只是无用功。”
“他就那么想去那个仙境?”挽江侯嗤道,“先不提所谓仙境是真是假,一个谁都没见过的地方,怎知又比人间好?”
“我亦不知一个没见过的地方有什么好处,”昙山坦言道,“他留下幻身在此,人已带着印往东南方向去了。”
“你又知道他往东南方向去了?”
“这天地之间,自有气象脉络如数不尽的琴弦……你没学过观识之法,我和你解释不清。”
“昙山,我的身世你也知道,我父亲可言之凿凿,说是确有其事,”边涌澜翻身上马,好奇问道,“你是否觉得我和那枚印有什么牵连?”
“……涌澜,你可怕我?”僧人随他一起上了马,侧头扫了并骑而行之人一眼。
“我怕你gān吗?”
“狸奴总有些怕我,”昙山摸了摸趴卧在马脖子上的小shòu,狸奴忙回头舔他,怕不怕放到一边,讨好得倒是很明显,“它的元神jīng魂便来自于印中那方异境,亦是二十六前被我师父寻得,我修这门功法,既镇着那枚印,便总让它有些畏惧。”
“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还是个人,”挽江侯好笑地摇了摇头,朝狸奴伸手,“怕他就过来吧,有本侯给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