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17)

作者:tangstory

瞬息间变斩为拍,囚龙刀准准打落那只利爪,只是到底迟了一刹,爪尖未能掏上僧人心口,却仍狠狠划过他的腰腹。

“追。”

昙山并不顾忌伤势,启唇轻吐一字,便见狸奴浑身爆出一团白芒,整只小shòu幻作一线白光紧追逃走的黑影而去。

一字甫落,昙山吐出一口鲜血,只觉胸口死气翻腾,身体倒落,却被一双臂膀稳稳接下。

挽江侯抱着僧人终于冲出这方尸障,并来不及去看身后到底变作什么情形,只疾疾奔往县城方向。

他们满打满算被困在障中不足两个时辰,外间却已全然换了一副天地,空中黑云密布,明明是白日,却昏暗得像跳进了一碗洗墨笔的水里,cháo湿的水汽浓郁至极,眼见马上要下一场北地chūn日百年不遇的bào雨。

“不必惊扰大夫,我的伤也不是大夫能看好的。”

“既然知道自己受了伤就闭嘴吧。”

两句话后,僧人似是昏了过去,但挽江侯垂头看他紧闭的双眼,轻蹙的眉心,又觉得他神志还清醒,只是太痛,痛到不能言语。

天际紫电如蛇,挟裹着闷雷游走在乌云之中,一场bào雨气势酝酿得十足,却又迟迟不落。

有山中飞鹰似不惧这黑云压境之景,迎着狂风努力振翅,试图跟上挽江侯快逾奔马的速度,却终是疾飞一阵便慢了下来,眼见跟着的人影渐渐远去,又在原地盘旋了两圈,却突双眼一翻,像忽然得了离魂症,断线风筝般坠落到地上,鸟爪向天,一动不动了。

“你运气倒好,受了伤再淋雨,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入了客栈,把僧人在客房chuáng上安置妥当,挽江侯方听窗外如擂鼓催战之声骤起,大雨合着冰雹,凶bào地打着窗户。

客栈中倒备有一些常见的伤药,边涌澜唤小二取了热水伤药,伸手去解昙山的僧衣,口道:“得罪了,”语气稍顿,似是不惯解别人家的衣裳,明明是个尴尬场面,却偏玩笑道,“上次与你说得罪是解你缚眼的布条,这次是解你的衣裳,也不知再下次是gān什么。”

昙山闭着眼,不晓得听没听见他有碍清听的玩笑,嘴唇白得几无一丝血色,半晌才似勉qiáng开口说了句:“有劳。”

大雨磅礴,洗去所有光亮,房内暗得几近入夜。边涌澜解开僧人的外袍,合着上身中衣一同褪下,回手取过案上灯烛,与热水伤药一起置于chuáng头,为昙山处理腰腹间的伤口。

“那些虫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怕有些痛,你忍一忍。”

挽江侯净手俯身,用打湿的布巾拭净伤口附近的血渍,便见僧人这具躯壳竟真似铜铸铁打一般,明明伤口狰狞,亦未见他阻脉止血,却并未流多少鲜血出来。

“那些不是虫,是蛊,不过无妨。”

昙山闭目伸手,按住腹间伤口,仿佛不晓得痛为何物,生生将手指探入伤处,用力一按,鲜血方才汹涌而出,血中有零零星星芝麻大小的黑点,像是死了的虫尸。

挽江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本下意识地扔开布巾,伸手去抓僧人的手,欲要阻止他这般不在意地作践自己,但待看清血中异物,又觉不便劝阻,手便僵僵地虚拢住僧人的手,抓也不是,放也不是。

然而昙山却动了——这怕是挽江侯见过的,这个人最像人的一个动作——他突地反手握住虚拢着自己的手掌,鲜血滑腻间,两只手十指jiāo缠,僧人轻轻喘了口气,眼睫似要抬起,又qiáng自忍耐地闭得更紧,有汗水自锁骨顺着肌肉纹理蜿蜒滑落。

“……原来你也知道痛。”挽江侯握紧对方的手,口中言语却轻柔得似蝴蝶扑翅。僧人手指冰凉,鲜血却是热的,边涌澜去看他们jiāo握的手指,目光一触即离,转而盯着chuáng头灯烛,只觉心跳渐如烛光摇曳般没个准头。

疾风骤雨拍打着窗棂,忽将一扇没有栓好的窗户推开几寸,冷风卷过室内,烛火猛然一窜,又袅袅熄灭。边涌澜这才觉出自己也流了汗,衣物湿冷地贴着脊背。

“你受了伤,chuī不得风。”他起身关窗,借故把手抽了出来,却久久立在窗口不再返回,身体挡住窜进的冷风,手却从窗缝间伸出去,让无根之水冲刷掉指间的鲜血。

昙山倚靠在chuáng头,实则不大清楚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他只保有一线清明,心知现下麻烦的并不是腹间伤口,也不是胸中翻涌的死气——他几已修成真佛之躯,蛊虫侵噬不了他的血肉,死气入体亦无非一时之痛,放着不管也终能被佛力慢慢消磨。

真正麻烦的是他体内得自万丈红尘的业障——天下佛像的眼俱是他的眼,天下佛像的耳俱是他的耳,那日日苦求、声声祈祷汇聚成的庞然业力便是一个除了昙山自己,再无人能体会一二的麻烦:功体全盛时这份业力固可为他所用,但只要虚弱个一分半分,这份深若渊海的业力便要蠢蠢欲动,反头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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