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9)
他的笑真好看。心里的瞳孔仿佛不忍看地闭了一下。
周杳怔怔地看着江海cháo,看了半天,想露出一抹笑来,却发现被野心控制太久,连笑也不会。便木讷地,平淡地开口,开口一长句自己也没有预料的话,“其实我的确无理取闹得太多了。”
江海cháo的眼睛划过周杳的脸颊,在凝神间捕捉到一丝清澈——他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肯定地判断:“你哭了。”
周杳木然的眼角的确划过了什么,他自己是知道的,心底在偷偷说,别指出来,别指出来,求你呀。他到底是听不见别人的心,还是一语道破。
“看来你是真的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值得吗?”江海cháo静静地凝望着他。
这里很安静,每说一句话回音倒比讲的话要大,心里也有触动,似余震。门外孩子与侍卫jiāo谈着。“为什么不能进去?”“丞相和那人在里头——你把东西放这吧,到时候我送进去好喽。”“不!让我看看他!偷偷的不会是想杀他吧!我早知道你们不怀好意,当初就是你们抓他的,你们要折磨死他!”
声音渐远。侍卫或许把孩子哄到远处,被搅乱的空气回归沉默,从一个漩涡,到了另一个,汹涌着。
“他们都认为我想杀你,你也这么以为吗?”周杳觉得自己可能是累了,一开了口,音色不似自己,太过颓丧。他再问了一次,“你,也这么认为么?”
江海cháo面孔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周杳懂得那种表情只是在他准备玩笑的时刻酝酿的恶毒而已,眼睛还是贪恋地看着他,要将他少见的神情刻录在回忆里。江海cháo启口,那句话喷吐而出:
“难道不是吗?”
周杳认真地说:“不是。”
“我不相信你。”江海cháo懒散而随意,一个笑,目光仍然平静。
“为什么?”周杳笑着问。
江海cháo望着周杳时总像盯着一个孩子,长不大,要糖吃。这种残忍他自己不知道啊,不晓得……他接着道,“我的国家毁在了你手里,我也被你困在这里,难道这还不够?你让我走,想过我会去那儿吗?你没有。”
周杳一怔,自从他回翼国后,杀掉了自己的几个兄长,成功成为翼国历史上又一个弱肉qiáng食的例子,继承父位后把持国权——操纵着那个曾把他当人质的皇帝去实现他少年人的野心。然而一个再专权的臣子仍无法罔顾圣上与百姓的意愿——当所有人极力要求出兵井国时,他权衡再三,还是打了过去。
原来十年内他每回来看望他,他每次的冷嘲热讽都是为了这事——他再聪明都没想过会和江海cháo扯上关系的“家国。”
周杳听见什么碎了,便机械地说,“……对不起。”
怎么会搞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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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周杳又回到了小时候,伏在江海cháo身上,埋在他腿间。他想要他的安慰。打湿了他的衣裳,若换了以前他一定会赶忙叫侍卫更换,可是现在,缓缓吧。
“很累吗?”他的声音能轻易能让人平和,有种水一样的透彻。
手像绸缎,凉,拂过头发的刹那,世界都安静无声。周杳在脱力时刻以为自己回到了十五岁,还俯伏在江海cháo膝盖上,一切还未成定局,他仍然那样无知。他便微微流了点眼泪,“很累。”
“我知道啊。”他在说话,溺死人的温柔,似chūn风中树叶飒飒作响,“你很辛苦,担子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可这与我何gān?孩子,我看不见。”
周杳一动不动:“……我不是怨你。”
“嗯。”江海cháo平静得令人害怕,忽然间讽刺消失了,“你一直很傻,我都知道呢。你为什么要留住我?他们都要我死的时候,你就不该心软的。至少如今,不会再有一个人给你添堵了。”
下雪了。
周杳趴在他的大腿上,一种包围的安详被冷彻冬风一chuī,没消散,却沉淀下去,似乎成为鹅毛大雪的一部分。这样的冬天年年都有,再美的景色,看久了,也会腻。
眼前重重叠叠,有些人动起来了,娘在给他绣着袄子,冬天的房间是冷的。他们住的院落,梅树都不开花,听下人说,它太老了,不开花有些年了呢。那时他年纪小,不晓得看上去笑吟吟的仆人与慈祥的rǔ娘实际上是在嫌母亲不得宠,一年一年,就如这枯木一般。他拉着那些他以为和他亲热的人的袖子,问,“梅花开花是什么样的?为什么它不开花哪?”幼子撒娇的话无人回应,收到的永远是暧昧不清的笑,笑并不刺眼,和后来见到的江海cháo的笑一样,有种以温柔为假装的伤人,钝钝的坳进心上。直到问到了母亲,女人坐在窗边,专注缝着冬天要用的袄子,听见这种不自觉刺人一下的话,只是抬了眼。温婉的江南女子的眼不像周杳那么凌厉,弯弯的,散漫地看着你也像是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