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14)
圆——圆满?
忽然感觉到被掐住了脖子——什么才是圆满呢?何时才会圆满呢?多可怕的定义……
小刀子在手心,黯然。
世事皆求个圆满,可谁的圆满,似乎都不如意。
程小亮转过身去,睚眦欲裂,手攥着拳,有鲜血从中滴落。他等待周杳动手。周杳举起小刀子时忽然感觉到如烟的困惑,碎片式的回忆不断涌入,越紧张时,越忆及那些不重要的细节,自己也制止不了,愈加手抖,小刀子都抓不稳,全身心情绪都倾泻于指间。想起初次杀一个人的时候,自己很不争气,偷偷落泪。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想如果自己可以是铁石心肠,一切会多么轻松啊,不会觉得多么难过,一直向前也没有关系。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周杳举起刀——
程小亮忽然大喊:
“不!!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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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言说的震痛在全身轰炸。程小亮扑过来时用力过猛,一个踉跄跪倒在周杳腿边,跪立起来,死死抓住他。他五官扭曲,看起来那么可怕,在这种心伤的时候爆开的丑陋攀爬上脸,占据每一丝变化着的痛楚。他像丧家之犬,把自己垂得极低,几乎贴近泥地,靠近周杳的衣摆。他在恐惧。混乱的声调黏在一起化成了一块血滴。
“不……还是……不必你来了。我自己来……我送他。”
他夺过那把刀,用全力攥住,手指拧出的血顺着刀尖往下流,浸透刀柄皮壳。
凌子期对着他充血的眼温和地微笑了一会儿,听人说,人在将死时双眼是昏杳的,所以这个笑容是下意识的吗?
程小亮慢慢靠近地上只剩下一丝生命的人,一点一点,跪在他身侧。
“你……还要……我、我帮你做什么吗?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做得到哦——我一定会实现的……只要你告诉我,只要你开口。”程小亮跪伏在子期旁边,轻轻地,把耳伸到子期的嘴角,虔诚的姿势一直没变,沾血的脸上带着庄重而肃穆的神情,坚忍至极。
曾几何时周杳也是这样跪在江海cháo身前抱着他,希冀他能挽留,给一点无济于事的悲悯,然而他被推开了,丢掉了,不要了。如果是他死了,如果他哀求,问江海cháo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他又会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你?
我会知道吗……?
凌子期突然开心地笑出声,回光返照似的,眼神蒙上一层光彩。他有一双沉默的棕色眼睛,含着软软的倦怠,此时分外柔和,注视着爱人。
“哈,说什么大话。我要你陪我死……你也陪啊……?”
嗔怪的语气。
程小亮闭上了眼睛,眼皮微微抖动。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了一句:“我陪你死!”
凌子期望着他时就像望着孩子,纵容得很。他摊开手心,任程小亮把头埋在他手心一动不动,勾起笑容。他维持满脸的欣然,满足地道:
“傻孩子……我才不要你去死呢……再亲亲我好不好,再亲亲我……我要你亲我……”
程小亮难看地笑了,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炽热的吻,眼泪无声滑落。他没有立马起身,握住的小刀子已经没入爱人的心脏之中。
长久的安寂。他匍匐着,血悠悠漫了出来,无声地,温热地脏污了他的军装衣襟,漾开来,像一朵怒放鲜艳的玫瑰。他的笑容与死者渐至冰凉的笑容恒久地持续,那一个在生与死之间转换的亲吻也凝固着,伴着泪水与抽搐静悄悄地蔓延。
子期张开的手竟把小亮抓住了。他已经死去,仿佛方才甜蜜地求他亲亲他的话语尽是假象。小亮撑住凹凸不平的沙粒慢慢站起来,没有去拔那把刀。刺入子期心脏的那一刻,它的意义已破灭了,粉粹了,永恒地,停留在这场景里。
小亮这时才敢让所有人看见他崩溃的眼泪,转过身的时候,他就似在倾盆大雨里好好跑了一场的人,láng狈且疲惫。
“他走了。”程小亮说着说着,神情忽然不再是迷茫,而是从什么地方寻回肯定了,无助给擦掉了。
他回过头,满含眷恋的温柔的一眼,与死者还留在脸上、漂浮而戏谑的笑容久久对视,大漠的风chuī过来,极致地苍凉,可卷起的huáng沙营造着一种日暮的假装。雨下得更大,这回他眼中的泪珠被洗去了,雨水砸在凌子期的脸上,洗gān净了花猫一样的脸庞,也把血迹消除,血的红色慢慢变淡,变冷,不见。隔着大雨屏障,周杳恍惚间听见程小亮道出一句无情绪的话:
“在我最一无所有的时候你陪伴我,让我活下来,在我最不该受到拖累的时候你也走得不拖泥带水,我真讨厌你,我真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