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谈(28)
我扶着他走下马车。时光随着眼前的场景,让人产生一种身在梦中的错觉。我看着前方巍峨的山峦,辽阔的平原,和坚固的城墙,想着六年前,十三岁的他是如何在最危难时挺身而出,然后告别父母家乡,来到这个只有硝烟的地方;又是如何在强大的敌军面前苦苦守护步步为营,终于收复失地赢得胜利;此后,又有多少回,凯旋的盛宴尚未开始,便又要穿上盔甲回到这里再次面对杀戮……
人生,真像一个又一个的圆,走来走去,最后还是回到同一个地方。
他摇摇晃晃,脚步蹒跚,我步步紧跟,连呼吸都不顺畅,心底一个声音说--也许,我这下一口气呼出去之时,便是他下一口气停止之时。
叫我怎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真残忍!为什么上天这么残忍?对他,也对我……
他一直往前走,大概半柱香时分后,走到雪山下,白雪皑皑,仿佛看不到尽头。
“你可知道,这里的每颗石头,都染过鲜血,每寸地下,都埋着尸骨。”他的声音暗哑,却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凝望着他,不舍得眨眼。想听这个人说话,想看见他好好的站着,想感应到他温暖的呼吸--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五年前,为什么姐姐会有那样的感慨:“冉君……好可怜。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说话,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他。”
便如我此刻,很想握住他的手,跟他说,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冉君……
他侧过脸来,望着我,似乎是在对我说话,又似乎是透过我看着远方:“如今,我也要成为下面的一部分了……或者说,早在两年前,玄冰之战时,我就已经该是下面的一部分了……”
我知道那场战役,号称是秦国十年以来伤亡最多损失最重的一场战役,在那场战役里,六位将军先后折翼,甚至连秦冉都无可幸免,他正用巧计引敌军进雪山时,不想突然雪崩,七天七夜。据说,当最后援军赶到,将他从雪里挖出来时,他已经呈半死状态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拖到今年,一发不可收拾。如果他早点医治就好了,可是,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始终拖累着他,让他连好好看病好好养病的时间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举国上下就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代替他镇守边疆?为什么要把一个国家的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今年才十九岁啊!
正是该最意兴风发笑傲天下的时候,为什么要让他受这么多的苦?
我真愚钝,姐姐在六年前便已顿悟的事情,我却直到现在才明白。我颤抖地望着眼前这个瘦得已经不成人形的少年,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样柔软的东西忽然覆了过来,慢慢地擦掉了我的眼泪,抬眼,是他在用手帕帮我擦眼泪。“别哭。”秦冉如是说,“没什么好哭的。生老病死,你是大夫,难道还看不透?”
我却哭的更凶。我看的透,我见的多,但因为对象换成是你,所以我……舍不得。你不明白,你始终是不明白的,那些为你倾倒的女孩儿们是在用什么样的目光和心态凝视你,你……完完全全的不知道。
一如此刻的我。
一如从前的姐姐。
他道:“其实,我两年前就该死了,多活的这两年,已经是赚到了。”
“我不明白……”
“两年前,就在这里,雪崩了,我和将士们全部被压在雪下,动弹不得,我身边本来还有四个人,但慢慢的他们都死了,我觉得我也坚持不下去了,就在昏昏沉沉半醒半梦之际,我感觉到有个人在为我披衣。”
我睁大眼睛--什么?还有这种事情?
“很不可思议对吧?我明明被埋在雪下面,怎么可能有人会帮我披衣服呢?退一步说,如果真的有人,他就应该先把我拉出去才是,而不该任由我躺在雪下。可是,那时的感觉非常鲜明,我甚至感觉到对方的手指,以及他把衣服披在我身上的那种摩擦,还有紧随而至的温暖。我觉得我的手脚慢慢的暖和了,神智也越来越清明了,但就是睁不开眼睛。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了吗?”
秦冉摇头,“我又问了他很多问题,他都没有回答。直到我最后问他:‘如此大恩,我该如何回报?’他这才答了我一句话。”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望着一望无际的雪山,眼神放的很悠远,“他说--他日若见到有人受冻时,请冉君也赐他一件御寒之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