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135)

作者:兜兜麽

景辞嗤笑,分明不以为然,“提督大人眼下却要抽身?还是要逼我跪下相求?”

敲击桌面的手顿在空中,他低头看着桌面,忽而勾唇,笑而无声,悄然是一朵花开在子夜,一眨眼已凋萎落尽,无声又无息,过后只剩下惨淡光阴,落寞无人懂。

他身后是浓重的影,或许是上天赐他一生永不能逃脱的诅咒。

是孤独,又是痛苦,是生离死别的疼,是近在眼前却无法拥有的痒,悬心吊胆,日夜折磨。

“十年,一切皆为梦幻泡影,皆是陆焉一厢情愿,郡主眼中,微臣不过是个讨喜的玩意儿,听话的奴才,终究是配不上,衬不起。又何须谈什么一生一世、正大光明?微臣生来卑贱,配不上郡主万金之躯。再来又是个没根的阉人,读书人眼里的奸佞弄臣,实不配与郡主比肩。你我之事,若无遮掩,但凡传出一两句闲言碎语,郡主都必万劫不复,何苦来哉?”一句话,三个不配,他恨她,恨得心上滴血,却又爱得无药可医。

“我知道你是个太监!”她突然间提高了音调,叫出了声,固执的对簿后头,是隐隐藏着的悲泣,她是骄纵任性又是坚韧不屈,但在他面前,只需他一句话便方寸大乱,没了铠甲,没了遮拦,她最柔软最美好的心呈送到他眼前,换来的是今日的疾风骤雨转眼突变,她费尽心思去猜,而他却遮遮掩掩欲逃,一拉一扯,一放一收,终究是无休无止的纠缠伤害。

“我自第一日见你,便知道你是个为奴为婢,身份低微,无依无靠的内侍臣。十年,你的十年,何尝不是我的十年。他们说的对,你陆焉就是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石头人,文修哥哥临走前同我说,当心成了下一个喻婉容。眼下看来,倒也离她不远。要怎么弄死我,提督大人可想清楚了,我这人娇气得很,要死也是受不得苦的。不过,横竖我是大人用完了的抹布,穿过的旧鞋,还管我好不好受呢?怎么?看我做什么?握拳做什么?不等个月黑风高夜,雁翅刀还没出鞘,当即在司礼监本部衙门就要动手不成?”

陆焉面色发青,只牢牢盯住她,再是天大的怒气也压在眼底,隐忍不发,额角的青筋鼓胀外凸,让她气得随时要崩断爆裂。

偏景辞最恨他无言相对,她红着眼睛说完一筐子话,他木着一张脸,一个字都不肯留给她。她恨得咬牙,抓起桌上一方双龙抱珠澄泥砚抬手便往他身上扔,偏又舍不得下重手,软绵绵力道甩过去,只溅开他一身墨罢了。再骂一句“混账王八蛋”,到头来最没用是自己,刚骂完便再也忍不住,呜咽着哭出声来。

陆焉不躲不闪,生受了这沉甸甸一方砚台,残余的墨汁洒了他一身,素白的罩衫上一大块一大块的污迹晕开来,如同他脏污过后再也回不去的人生,他不去擦,亦不言语,入了定似的沉沉望着她,看着她哭,看着她闹,看着她擦眼泪时将手上的墨蹭上脸,一个不小心成了一只乌七八糟的小猫儿,与半个时辰前,行带凤尾,脚步生莲,施施然走进议事间的那一位判若两人。

她狼狈的捂着脸哭,再有多少黑漆漆墨汁也顾不上了,扯了垫布,哗啦啦掀了他的桌,赌气说:“我不要你了,这辈子再不要你了,往后你跪着求我我也不要了!”

她是真伤了心,而他不肯点明,她傻愣愣的不知症结在何处,只会听凭本性胡闹。

论心智,论算计,她哪里是陆焉对手。

他忍着,她放肆。但终究受伤的是谁,又能有哪一位青天大老爷能断得清楚明白。

她一面哭,一面挑开帘子出去,把守在外间与春山嘀嘀咕咕说人家常的半夏吓得愣在当下,直到让春山推上两把,才结结巴巴跟上去,扶着景辞问:“郡……郡主……您这是怎么了?”

景辞清了清嗓子,还带着哽咽,却要捏高了嗓子,大声说:“没怎么,就当是让狗咬了!”

这一路顶着一张带着墨迹的脸,偏了向的珠钗,红着眼睛走回轿上,帘子一落便再也忍不住,帕子遮脸,痛痛快快哭起来。

半夏走在一旁,心里担忧着,又不敢问,纠纠结结仿佛比轿中人更加难熬。

十六七,露珠儿一样晶莹剔透的女儿家,头一回尝到情字寓意,心痛心伤,仿佛天就如塌了半边。

太阳落了有繁星,梦碎了又

议事厅里太过安静,以至于春山都起了疑惑,猜想陆焉或是羞愤难当,自顾自爬窗走了,若不然隔着一层帘,怎就闻不到半点活人气。

好不容易壮起胆子,偷偷摸摸掀开一丝fèng儿,探出半张孩子似的未长开的脸,一紧张,一害怕,又开始结巴,“义……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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