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103)
这个太子殿下呵。
视线回到面前的公文上,心思却冷不丁的飘了开去。
他依然清晰的记得,那场让自己风光无限的金殿笔试,主考官就是这位京师出了名的无能太子,阮丹青。
比起太子出了名的无能,令他意外的是,上首正座上的那个淡薄孩子,很是漂亮。
古板的黑冠,寡素的紫衣,他穿戴了却已让月朗风清,彰显一股特有的皇家富贵气质。
并不是以讨人厌的小孩子。他当下想。
当年考卷并不太难,题目下来,他洋洋洒洒就写了大半,待到结尾处为着消磨时间,刻意雕琢起来。停笔凝眉,装模作样的思考,一抬眼捉到那小太子被热水烫到了舌头。
那咋呼的样子惹得他不由轻笑出声。
下意识的扯了扯嘴角,敛了心神,笔刷刷刷不停写下去。
猖狂!自己就败在了这个狂字上呐。
回想起来,自己何至于要笑呢?
太子失态固然可笑,可为人臣的自己有什么立场笑?
当时在场那么多人,又有哪个像自己这般放肆的笑了呢?
做人要低调。
非得等到自己在这个狂傲的性子上栽了大跟头,才恍然大悟。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也只有年纪还轻,总还有个念想。
这日子流水似的,紧过慢过一年刷一下就过去了。
从一开始的愤懑,到如今的心静,他觉得自己还是挺能适应环境变化的。
这所谓新科状元,也是年年换新。以前他总太拿自己当回事,这不,转眼自己新人成旧人。
还记得自己满心委屈,一腔愤懑的跑到杜扶危大人那里,喝的醉醺醺的,胡说八道的发了一通酒疯。
他就是不明白,就是不甘心,就是不死心。
怎么就会这样?
陛下和蔼信任的目光还一直停留在他眼前,陛下的循循教诲还在耳边,陛下的殷切嘱托还记在心头,怎么事成了,自己却落得这个下场?
他做错什么了?
非常事行非常手段,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为什么随便一个六品参事一个弹劾折子,陛下就拿下了自己呢?
杜大人神态自若,很是好脾气的任他发完了酒疯,然后将发泄后虚脱的自己拉到暗处。
“贤侄啊,这无论是上,还是下为人臣的始终不过是陛下手里一个器而已。”
一句话如惊雷,将他生生劈醒。
在肚子里翻滚的烈酒从毛孔里跐溜一下全冒了出来。他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感到了一阵惶恐。
杜大人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一片暧昧,弯腰伸手扶起跌倒在地的他,还很是和蔼的为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
“年轻人,要经得起事。这朝堂上的起起落落,也是常事。”
他急忙躬身作揖,将方才的狂态全副抛却。
内心还是不甘,不舍。
十年寒窗,一朝出世。这功名利禄虽然市侩,可是到底是可以施展自己的一方舞台,若就此离开了,这人生该何其无趣。
“杜大人,卑职我……”满目不甘渴求,他差点就给杜扶危跪下。
杜扶危伸手扶住他。
“眼光要放远,心态要方正。陛下唯才是用。”
唯才是用?他就是才呀。陛下嘱托他办的那些事,他哪一件办的不好?
眼光要放远?如何远?远到离开这个朝堂吗?他不甘心呀。
心态要方正?如何正?这读书可不就是为了这一方施展抱负的舞台。他一声渴求,怎么能放过。
然而再不甘心又如何?君命大于天。
陛下一纸敕令,他也只能灰溜溜离开了内阁。
冉冉升起的奇迹新星,一朝放光之后就陨落。
流星而已!
当得知陛下将他贬为六品东宫参事时,他简直想狂笑。
倘若是别的太子的东宫到还则罢了,当朝太子的东宫,那就是个注定要碌碌无为的地方。但他还是不死心,尚有一线希望。
如今东宫如一潭死水,倘若自己能使得死水微澜,也是一份政绩。
怀着复杂矛盾的心情,他来到了这东宫。
结果一番雄心壮志,却落得个廷杖三十的下场。
罪名是调唆是非,言语狂妄,念及初犯,陛下才没有将他赶出东宫。
他真的不解,糊涂了。
太子平庸懒散,终日除了听听早课,其余时间都在曲乐歌舞,或者躲在自己寝殿里不知道捣鼓啥。
东宫属寮也仿佛当这个太子是不存在的,日常庶政都自己商议了完成,连向太子报告一下都懒得做。
陛下竟然放任这种态度。
他不明白。
不过不明白的事,多想想,花多点时间琢磨琢磨,渐渐的也明白了。
比起太子殿下的无能,陛下更忌惮太子殿下的能干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