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嫁(2)
“鸟!我的婚事轮不着他们操心。”我酒醒了点儿,大概想起了我那老子是什么鸟性的一个人来。
我们家穷,俩寡妇带着一个我有上顿没下顿的,往常到了这个时辰也舍不得点油灯,今儿屋子里虽也不咋亮堂却还是能分出个一二三四五来。我们家正堂那唯二两把结实的凳子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位披红挂绿打扮的,亏了姨娘告诉我,否则我非以为自己喝多错进了城外头的马神爷和马神娘娘庙不可,没准儿还得跪拜磕几个响头。
瘆得慌,酒就醒了大半,依稀还认得那两张脸。
二管家说“大小姐,老爷派我来接您和夫人回去”的时候我正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儿,喉咙里喷涌而出的味道和管家的话一样让我极度反胃。
“啊?夫人?谁啊?谁夫人啊?”酒喝多了就是误事,一个“夫人”就把我难住了。
“大小姐说笑了。”我看见二管家那张老脸上强忍着不悦,顺着他那把山上胡子往下看,小绸缎袍子还绣着银丝呢,搭在膝上的十个手指头戴了三个戒指,一个玛瑙的一个翡翠的,最不值钱那个是金的,我想这老家伙应该也不会无聊到拿块鎏金的对付吧?
再瞅瞅他夫人,玉搔头金步摇珍珠耳环,就连那皱纹横生像老树年轮一样的脖子上也围着一圈亮闪闪的金子,手上更不用说了,因为戴得多手指头都并不拢了,俩手做端庄状往小腹前那么一端——反正我是有点醉眼朦胧,瞧着像后街上刘木匠给他小孙女做的人偶的手似的,没一点儿鲜活气儿。
“这有什么说笑的,管家你要是不信你就仔细把我们这两间窝棚搜搜,我们这儿,就俩寡妇加上一个我,没旁人,更没你说的什么小姐夫人那么金贵的人儿。”我说的是实话。
我娘和我姨娘可不真跟寡妇一样么,姨娘是死了男人孩子也没一个,我娘跟死了男人也差不多,亲姐妹俩没一个落了好下场的。
“夫人,我们也都说清楚了,这房子也没什么收拾的,后天便启程回吧,老爷等得急呢。”二管家夫人大概懒得与我罗嗦,直接便对着我那一贯只会点头称是的娘下了命令。
“我说你这位夫人怎么说话呢,寡妇门前你提男人这不是诚了心要糟践我娘的名声么?滚滚滚,滚别地儿找你们夫人去,别碍着我睡觉,明早上我还要上工呢。”酒劲儿上来了,我有点站不稳,可我还是把他们两尊神给推出了门。
两手抖着栓门,酒劲儿一上来手就不听使唤,连个门闩都挪不动。
“晴儿啊,回吧,姨娘知道你不乐意,可你为你娘想想,她也四十来岁的人了,将来你总要出嫁的,难道她就这么苦着?姨娘不怕,姨娘大不了将来绞了头发去姑子庙里混饭吃,可你娘再怎么说也是明媒正娶的,受了这么多年,也该享享福了。”姨娘帮我把门栓好了。
我酒醒了,其实本来也没醉。
姨娘说的我都知道,刚才我瞧见了,娘没说话,可她一激动两只手就紧紧握着,她盼着被接到长安去已经很多年了,从我那个骆驼爹发迹另娶开始就盼着。
娘要省钱要吹油灯,我笑嘻嘻一把拦住:“别吹了,咱今天就亮堂亮堂,反正以后咱是到长安跟着老骆驼享福,不怕浪费这点灯油。”
我娘就哭,我猜她大部分是因为太激动,老骆驼撇下她这么多年她不记恨,她其实是个傻子。
我记得。
我都记得,记得老骆驼当年华衣锦服一脸假惺惺的鸟样儿。
喝了这么多酒我却失眠了,令我厌恶的老骆驼的那张虚伪的脸清晰地浮出来,就像去年我在伊水河边看到的那具浮尸,脸胀得像个吹大了的猪尿胞,差点催出了我隔夜的饭,可我还是忍不住一看再看,终于看到扒着河沿吐到眼泪都流出来为止。
老骆驼之于我就如同那个胀大了的猪尿胞。
睡不着又觉得热我索性爬起来到外头吹吹风看看这洛阳的月亮。
我真不是成心要听墙根儿。
我也不是故意要落两滴眼泪,可它们就那么争先恐后的从我眼框子里挤出来了。
姨娘说:终于算熬出头了。
然后便是老姐俩儿高兴着谋划我的婚事,我听得出我娘声音里的高兴,那是不可遏止的。
人,果然不能大悲大喜。
第二天一早,姨娘说,我娘睡过去了。
娘就这么走了,连个长安的影子都没看见。于是,行程被耽搁,二管家几个人估计老头子给揣了不少的金银此时便大张旗鼓地办起了丧事,使得我这原本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半天之内就成了左市右坊无人不知的邹凤炽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