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9)
织云在血迹蒙眼里看到阿二又在哭,这个喜怒不行於色的家夥最喜欢憋著,什麽都不跟她说,织云勉强的笑著,想去拉他的手,说:“怎麽哭哭啼啼的……丢死……”
手伸到半空,阿二已被两个奴仆拖开,远远拖到院外,阿二哭著看了织云一眼,突然大喊:“织云啊,你莫怕,黄泉之下,我日日给你做酸梅汤──”
人已去,话音远。
院外密密麻麻一阵杖落如雨,却一直听不到惨叫或呻吟,那个人最能忍了──他──织云突然厉声尖叫起来,从地上爬起来,朝院外冲去,冲了几步又被别人按倒在地上,面按到泥土里,满面尘埃,却又泪水沟壑纵横。“啊──啊────啊──”织云叫著,十指扣在泥土里,努力的向前挣去,一点一点的努力爬。
远处杖声百余下後渐歇。
行刑已毕。织云十指出血。
那个人最能忍了,他什麽都不说,可是──
你做丫鬟的时候他也做下人。
你做小姐的时候他驾著车儿。
你做夫人的时候他尽心伺候。
不奢求相恋只求长相守,不离不弃亘古不移,却不知道比不比得过别人花前月下,互诉衷肠。
织云啊,你莫怕──
奸夫淫妇,不杀之不足以泄愤,家奴们把织云捆起来,拖著送到官府,织云浑浑噩噩的被别人从地上拖起来,什麽都想不了,什麽都不知道,出了院子似乎想要回望一眼,还没转过头就已经放弃了。织云问过他:“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不出来吗?”
罢、罢、罢。
到了官府,又换了另一套刑具,事实俱在,无需再审,手足带了桎梏,关在牢车里,在街上走了一路,织云回头看那车痕,车轮碾过泥土,带出点点水痕,浅浅的积水,秋光老尽,故人千里。织云想起自己来的时候,也是这般,身如飘絮,心如浮萍,车印子长长一道,不远处,来时的两道深深车辙印尚在,赶车的人不在了,坐车的人也要走了。织云痴痴的看著车印中,昔年的积水里,如今开满黄花,一路绽放,蜿蜒天边。
织云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她抬头看那天,天高云淡,鸟儿自由来去,她艰难的将手在桎梏中挣扎,从袖中摸出一朵珍藏起来的白绒花,从木栏的fèng隙中伸出手指,弯下头颅,带在鬓旁。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c黄弄青梅。
那个曾经梳著垂髫的僮儿斜著脸看她,说:“怎麽哭哭嘀嘀的,丢死人了。”他在袖中掏了很久,然後说:“不要哭了,来,给你一朵花儿。”
地上的故事斗转星移光阴扭转,地上的追思却在白浪滔天里站成了中流砥柱。这些思念和牵挂织云此刻都懂了,她有了思念的事,她有了牵挂的人。
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从一个莲池到另一个莲池。思念裹成层层丝茧,从此,飞鸟囚笼,游鱼受羁。
押送的衙役将她赶上望海楼边的高台,律法里对待女犯的刑法向来仁慈,或是一杯毒酒或是三尺白绫,或是活埋或是填海。
那楼台高百尺,从上望去,远处街道商旅辐辏,楼闾相望的街道上,南来北往,车水马龙,好一片盛世喧嚣,身下不远处,海天相接,惊涛拍岸,千堆雪起,振聋发聩。织云看像那几不可见的车痕,只余下黄花开满的两条细细明黄丝线。
织云笑了,喉咙深处,一曲花腔低低的自喉间溢出,在心里洒下鼓点京胡,低低清唱:“将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赶车的人再没有回身相呵斥,音容相貌,却如在眼尖。
後悔吗?若不是成就了别人的雪夜,她如何会沦落到这般受尽千劫──织云咿咿呀呀的继续唱著:“只成就,这一段风流佳话……”
“小生荣幸了,得见天人。”
“我还梦见过是一对儿,一只红的,一只青的。”
有人在後面推了织云一把,她就那样从百尺高的楼台向海中直直跌落下去。风吹过,一啸百合;云散开,万千气韵。洁白缟素上面斑斑血迹,袖口兜满了风,像是蝴蝶的尾翼。
三千烦恼丝在空中吹的支离破碎,遮住了头顶天空。
海水中,突然翻滚,海边腾起滔天巨浪,狂澜一分为二,海水搅成一江墨色,顷刻间,水柱激射而出,一只朋硕无比的巨鲤腾空跃起,青色的鱼身,每一片玉盘大小的鱼鳞都晶莹剔透,在水雾之中仄仄生光,如同透明般的翅翼在空中伸展开来。
那孽障毕竟是妖孽,他要这寰宇星辰按他的心意运转,他要这莲池碧水如他的心意开败,他要织云扯入莲池中,然後呲牙咧嘴的守著自己的领地,他被关在莲池中,可偏偏要化成池中池,笼中笼,此中真意,几人能懂?ròu身也罢,修为也好,都去吧去吧。只求这层层桎梏,圈圈院墙中,谁都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