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39)
第八章
四面静悄悄的,有一刹那他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连一丝风声也听不到,寂如鬼域。
常洪嘉追了一段,自己也知道追不上了,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走过断木,看见树干上斑斑的手印,痴痴地看了一阵,忍不住把自己的手按在那妖怪留下的掌印上。就这样掌心对着掌心,手指贴着手指,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恢复神智。
他转过身,恍恍惚惚地往回走去。走了老远,他仍在奇怪谷中为何一下变得这样安静——虽然那人在时,也极少弄出声响。他一面想,一面竭力让自己走得笔直,可脚下步子总歪歪斜斜,视线中每一处都在摇晃,好像天摇晃着要掉下来,连地面也跟着上下抖动。
他们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靠得这样近,如果方才他点点头,现在已成就了一段姻缘……可充溢胸膛的那股无名火,那股把脏腑都要燃尽的滚烫火焰,非得在秤子上细细秤过,看够不够斤两、够不够全心全意。
他停下来喘了一会气,双腿还抖得厉害,只得在半路休息了许久,等心情渐渐平复,记起之前下的决心,这才继续上路。
自己没有做错,送入轮回也好,再续前缘也罢,唯有等谷主了结了这段旧事,尘埃落定之后,才可能有自己的余地。
常洪嘉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在心底默念了几遍,眼中逐渐有半星火光燃起,情绪突然的被煽动得高涨起来。他没有做错,等谷主冷静之后,也会明白他一片苦心。
只要再多等几年,等那人真正放下,真正回过头来。
常洪嘉便这样一个人走在死气沉沉的深谷,脸上却因激动而泛起潮红,拼命让自己每一步都走得沉稳。眼前已经能够看到那座小院,推门进屋,坐到c黄沿,在一片足以把人逼疯的寂静中,在心底擂起战鼓。
还不到认输的时候,自己曾把他从沙池中领出,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把他从一场更长的噩梦中带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魏晴岚仍没有回来。室中从明到暗,晨昏几变,那呆子熬得一双眼发红,几番挣扎,到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心事重重,常洪嘉梦里的景色也变得荒诞离奇,人像是乘着无浆之舟,被湍急的江水不停的往前推去,不知道撞到了哪一块岩石,『轰隆』的一声巨响,船身崩毁,四周风景骤然一变,山石洪流化都作一间间禅房,常洪嘉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张残缺不堪的旧纸,上面还有烧剩下来的八个大字:『做梦中梦,悟身外身……』这居然是之前没有做完的那场梦——
禅房中,那和尚将推演所得的卦象烧尽,整整僧衣,从房中走了出来。常洪嘉和他迎面撞上,短短数尺距离,发现那和尚的长相和魏晴岚有些许不同,嘴唇干裂,面色灰败,眼底暗藏火种,像苦行僧一般步履坚定,笔直地向前走去。
和尚走过去好一会儿,常洪嘉才赫然回神,到处找那和尚去了哪。好在迦叶寺千年古刹,一直是过去格局,他凭着幼时记忆一一寻去,还不至于迷失方向,就这样一路寻至藏经殿外,顺着厚重石阶往上爬了十几阶,突然发现周围都变成了皑皑雪景。
耳边寒风呼啸,大雪已积了厚厚一层,只有石阶中间扫出了一行供行人行走的空道。几株青松老树长在这座悬空古寺外,隔着极远的距离伸展枝桠,几乎将整座藏经殿盖住,天地一片银白,只有树下的檐瓦还东一块西一处地裸露着原本的颜色。
常洪嘉霎那间便猜出自己寻对了地方,他匆匆跨过殿门,小跑着穿过满是灰尘的经书架子。还没走到尽头,书架后就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
只听见那老和尚问:「你们在我这里听了几年的故事,哪一段记得最深?」殿中一片寂静,直到老和尚再次开口:「洪嘉,你来说……」常洪嘉听到这里,慌忙又往前疾行几步,直到眼前再无遮掩的木架。
大殿一角,那和尚似乎比刚才见到的要年轻三四岁,坐在蒲团上笑着应了:「弟子记得最深的还属地藏王菩萨立下的那段大誓。」老和尚听了这句,半晌方说:「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吗?」「正是。」
「如何看待这句……?」那老和尚斟酌良久,终于摇了摇头,「这句话,有些执着了。」常洪嘉在不远处听得这里,竟是忍不住发笑,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看到这和尚受教的样子。但在一旁听到这些只言片语,稍一细想,心里便慢慢有些发凉——『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些事,执着二字,到底是在训斥谁呢?』正惊疑不定的时候,这场梦也到了尽头。常洪嘉浑身是汗,从榻上猛地坐直了,越想越是后怕,只得一遍遍安慰自己,猜测是因为摸到了那把白伞,才断断续续做了几回别人的梦,总不可能是前世今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