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17)
自从把内丹给了这人,妖力便像决堤般在经脉中来回冲撞,好不容易熬过一天,剧痛却有增无减。常洪嘉要是再晚来片刻,只怕连人形都保不住。不都说……行善积福?
那妖怪郁郁不乐地看了常洪嘉一阵,一身妖力察觉到内丹近在咫尺,终於安分下来。
常洪嘉一个劲地低著头,双手都拢在袖中,声音颇有些结巴:「谷主,究竟出了什麽事?」他本想问,自己怎麽没有死,但眼前种种分明已经写著是谷主折损功体,救了自己第二回。一旦想清楚这一点,微微发烫的脸上慢慢地褪尽血色。
魏晴岚见他这样介意,忽然有些不愿多谈,含含糊糊地用腹语道:「告诉你也没用,总之以後都跟著我,不要走远了。」常洪嘉听到这里,虽知道话中并无深意,心跳还是漏跳了一拍,眼眶也越发通红,勉强笑了一下:「洪嘉跟著你,不过是添乱罢了。」魏晴岚不由有些著急,张了张口,一时却想不到该怎麽劝。没等想通,就看见常洪嘉突然跪了下来,给他磕了个头,接著又是一个。
魏晴岚霎时挣扎了起来,用腹语大喊:「你干什麽,起来!」常洪嘉竟是一连磕了十馀个头才停下,跪在原地,连自己也是一阵茫然。原本以为只要为这妖怪死了,就是报了当初救命的恩,谁料又被救了一次。只觉得要被恩情重负压垮了,想还却无从著手。
只知道他很好,很承他的恩情,恨不得把一身骨ròu精血都碾碎给他,只要是为他死的,死便半点也不可怕。
为君一言,抟转九天。莫说九天、哪怕是九天十地、刀山油锅、无间鬼道。
只要是为了这个人。
然而抬头看去,却见魏晴岚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不由喃喃叫了声:「谷主?」魏晴岚沉著脸,半天才用腹语道:「我不用你跪我,起来!」若不是自己被绑在树上,早把这人拽了起来。
常洪嘉虽是不懂,还是乖乖站了起来,一面听,一面犹豫要不要正正仪容,未等理清,就听那妖怪愤愤说了句:「我并不想,和你变成跪来跪去的关系。」常洪嘉愣了一愣,见那妖怪目光专注,语气之间也极是认真,心中又是一窒。明明站在一地粉瓣玉萼的落花中,如此芳菲春意,在这呆子眼里,都不及那人半分颜色。
出了半天的神,常洪嘉才小声争辩起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魏晴岚嗤了一声:「那也不用跪。和尚说过了,因果业报,一定是你前世做了不少好事……噫……」他说到这里,咋咋舌,似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了这两句安慰人的话。
常洪嘉枯站著,过了好一阵,才笑了一下,眼睛里似乎多了些光。
魏晴岚看他笑了,心里不知为什麽也变得有些高兴,正要喊他再靠拢几步,却听见常洪嘉笑著说:「谷主和大师论佛的时候不是约好了?只要挑出一处错,他给你磕头,说不过他,谷主给他磕头。这算不算是跪来跪去的关系?」他问得极其小心,视线却没有躲闪,像是魏晴岚无论怎麽答,他都欣然接受,不是大欢喜,就是大解脱。
魏晴岚微微一怔,而後才道:「和尚就算跪了我,也不是真正在跪我。是他说的,众生皆有佛性,佛是已成的佛,人是未成的佛。和尚跪的是佛。」说到这里,那妖怪瞥了常洪嘉一眼,颇有些趾高气扬:「你跪的是我。」常洪嘉一时心绪起伏,只觉得每相处多一分,就多敬慕这人一分,攥紧了拳头,半晌,才感觉到心头的暖意慢慢化入四肢百骸,颇有些拘谨地应了:「我只跪谷主一人。」第四章
魏晴岚被他说得有些陶陶然,稍一细想才皱了眉,用腹语训道:「说了不用跪的。」常洪嘉喏喏应了,被魏晴岚叫得靠拢了几步,近距离看时,发现那妖怪眉心的妖印已淡去不少,头发亦是恢复成墨色。
那妖怪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麽,随口道:「可怕吗?」常洪嘉自是连连摇头,只怕这妖怪生得再青面獠牙,在他眼里都恍如谪仙。魏晴岚低头沉思了一阵,忽然用腹语说:「他也不怕我。」那究竟是哪年哪月的记忆?刚得了道,上身为人,下身为蟒,青面獠牙,诸般凶神恶煞,在江中掀起风浪。有和尚负笈担簦,从江边经过,并不怕他。
化了人形,对水一照,自以为丰神如玉,那人也并不爱他。
然而初见面,分明是在竹林遇了天雷、被这和尚救回去……江边、哪来的江边?
魏晴岚一时双眉紧锁,似乎要想起什麽,似乎又陷得更深了,正烦恼间,看到常洪嘉神色微黯,朝他笑了一下:「慢慢想,不著急。」魏晴岚歪著头打量了他一阵,用腹语轻声道:「你真是好脾气。」常洪嘉苦笑道:「我不过是……拖泥带水之人,哪比得上大师。」那妖怪扬眉道:「我会慢慢教你。」他见常洪嘉认真在听,越发不可一世:「反正以後多的是时间。」这人吞了他的内丹,自是要跟在他身边。只当是自己的内丹变成了人形,会说话、会走路……常洪嘉听他提起以後,默默低了头,也盘算起以後的事,正沉吟间,突然看见竹林北侧一道红光掠过,飞到云端才倏地炸开,半边天幕都是烟火怒放时的颜色。几乎是同时,只见那和尚骤然从竹林那头现身,背负书箱白伞,脸色凝重,朝烟火处疾行数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