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81)
叶文治语气略带强硬,洪煜听得出其中不乏有责怪和忿忿,也明白这其中道理,他说得也不算错。若是旁人如此说法,洪煜未必生气,唯独叶文治在这样敏感的节骨眼儿,忽然气势如此强盛地质问自己,让他不由得火大,高声斥责回去:“叶文治!真当你战功赫赫,便能站在朕面前,指手画脚?朕告诉你!朕从未强留他住在后宫,知秋是心甘情愿!出了这等事情,朕也十分自责,想你如今也算万人之上,这种身不由己又怎能没有感触?若这周遭,真能惟你命是从,当初知秋就不会被人冠冕堂皇地送到朕的面前!”
叶文治与洪煜君臣多年,对彼此都不一般了解。当初知秋被动地送进宫,这事不可能瞒得过洪煜,只是今日洪煜将之拿来,如此明确地比较两人处境,着实让文治吃了一惊,这几年,皇上也变了。他本不善言辞,此时索性沉默不言,倒是洪煜继续问了一句:“若是知秋醒着,你就那么自信,他宁愿跟着你,而离开朕?”
这话正挫上叶文治的痛处,知秋心不在他,洪煜也许并不确定,而他却是比谁都清楚,从这几年陆续传来的口信,洪煜对知秋确是分外上心,心内不禁暗自叹气,说道:“臣只愿知秋康健欢喜,若他病好以后,仍坚持回到皇上身边,臣不会横加阻止。只要他喜欢,对于臣来说,如何都好。刚刚臣心如火煎,语气不善,得罪圣驾,罪该万死,仍要冒死再问皇上一句,喜欢一个人,是要不管生死,将他留在身边,还是放他平安渡过一生的好?”
洪煜脊背挺直,目露凄苦之色,仔细寻思片刻,胸膛起伏渐渐平静,忽然问了一句:“朕心中有个疑问,盘桓很久,你今日若能真心回答,为朕解了这惑,朕……便放他走。”说着,洪煜直视不远处的叶文治,他似乎并不好奇,自己要问的是什么,“你对他,可有超越兄弟的感情?”
洪煜是想,以叶文治的性格,对这等问题,八成不会回答,却没想到,叶文治想了想,竟然张口承认了:“兄弟相恋,即为乱伦,知秋自幼知书达理,循规蹈矩,从不曾对臣有任何超越兄弟的情谊。但臣一介武夫,粗莽无知,对知秋确实产生过爱慕。此情初始便是错,臣不会妄想有结果,如今事已至此,只想带他离开这是非之地,待他身体恢复之后,不管如何选择,臣都会顺着他的心意,只求皇上成全!”
洪煜不禁被叶文治这一番话,说得心服口服,一代名将,竟能连声誉名望全然不顾,如此公然承认与胞弟有情爱之心,更为了知秋,连多年打拼经营的权势地位统统不顾……洪煜在这一刻,便觉得自己对知秋的情,生生矮了一截。书房里除了他们俩,并无旁人,他再扭头,看了看窗外那株金灿灿的银杏,不知为了什么,竟好像看见知秋站在树下,正伸手去够蒲扇般的叶子……放他走?那是不是就说,以后很多很多年,他都只能如此这般,睹物思人?
叶文治悄然观察着沉思的洪煜,这人向来王者风范,极少见这种掣肘的困窘。只是几年不见,他的心思越发难以捉摸,若他就是不肯放手,自己又要怎么办?正焦虑着,不知如何是好,刚才递上去请辞的折子,给扔了下来,“啪”地扔在面前:“辞呈不准,知秋,你,带他走吧!”
这头儿洪煜话音刚落,就听见唐顺儿跪在书房门口大声传奏:“万岁爷,于海刚来说,叶大人醒了!”
院子里忽然忙碌起来,于海看见叶文治的瞬间,有点吓了一跳。他是明眼人,自然看得出这其中的蹊跷,心里顿时不知转了多少个弯,以至于洪煜问他知秋什么时候醒的,他停顿了片刻才得以回答:“刚刚确实醒了一会儿,还跟奴才说了两句话,就又睡过去。太医说,是昏得久,身子弱。日后清醒的时间会慢慢延长。”
洪煜抬腿进了里屋,叶文治犹豫了一下,跟着走了进去。知秋侧身面朝内躺着,从叶文治的角度并看不见他的脸,只能隐约辨认半个背影的轮廓而已。洪煜掀袍坐在知秋身边,仔细瞧了一会儿,觉得脸色好像是带了不少活气儿。
“怎还睡不够?嗯?”洪煜手掌轻轻抚摸着知秋的额头,反复地,柔和地,像是呼唤,又好像怕吵了他的梦。接着便是漫长的沉默,没人说话,叶文治站在洪煜不远处的身后,连上前都没有,虽心急如焚地想看一眼床上的人,却也只能默默地等待……渐渐地,天黑下来。
忽然,知秋翻了个身。他沉睡的这段时间,每隔半个时辰,总得靠奴才帮他翻个身,每次洪煜看见他任人摆弄,也没一点回应的昏迷,心里就跟有人活活揪着那么疼。如今,他突然就自己翻了身,赫赫然地,竟带来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一时百感交集,浑不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