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86)
他说的“军机大臣们”实际上直指于敏中一个,不着痕迹地将刀锋指向了这个领班军机,乾隆经他提醒,才记起这于易简可不就是于敏中的亲弟弟,虽说当初于敏中一升入军机,就堂而皇之地给族中诸人都送了份拒客书,表明自己大公无私的心,当时自己还夸他忠心谋国,可事实上,眼见未必就实,若钱沣所言属实,于易简小小一个布政使有胆子亏空百万两,于敏中真的干干净净没半点干联?
正当此时,高云从端着一碗酥酪进来,原是怕乾隆晚上办事腹饿早预备下的点心。可乾隆此刻暗火狐疑一并郁结在心,见着热腾腾油腻腻的哪还有胃口,和珅只看了一眼就道:“把这个换了枫露茶再进上,要冰水沁过的。”高云从愣在那,什么时候轮得到和珅这个三等侍卫来越俎代庖发号施令,可一瞥见乾隆的眼神,他就知道和珅这回又合了乾隆的心意——自己一辈子都在伺候人,怎么就没学上他半点察言观色的本事?!一面忙不迭地命宫女去御膳房备茶,一面才哈着腰谄笑道:“皇上,于中堂在乾清门递牌子侯见呢。”
乾隆呆着脸道:“这会子不早了,没工夫见他,有什么事明天早朝再说。”
高云从哪敢多话,连忙退出去传旨,出了军机处向东走了百来步果还见于敏中一身朝服地跪在乾清门外,迎过去大声道:“皇上有旨,时辰不早,于中堂有事早朝再议。”
于敏中怔了一下,他圣眷优渥之时,再迟面圣皇上都无有不准的——这次他是日间听说了钱沣的折子大惊失色,才急地连夜进宫辩白表忠,没想到乾隆连个机会也不给他!他本就是白面书生,此刻一张脸在夜色里更显惨白,远远地望向军机处的星点灯光:“皇上此刻召见谁?”
“没谁。”高云从压着声音道,“就一个侍卫陪着。”话没说完,就见一个小太监快步出来——正是当日与和珅一起被贬撷芳殿的小贵子,如今托赖着和珅,竟也进了养心殿伺候,身份自不如前。于敏中心里一喜,只当乾隆改变主意了,却见小贵子手里捧着那碗酥酪,在他面前站定了喘着气道:“和大人说于中堂在此跪了那么久,夜风寒凉,于中堂不比年轻人能捱,吃点热酥酪可以怯寒。”
这和珅连皇上的御膳都能自主拿出来赏人?高云从没想太多,可一回头看向于敏中,却见他如遭电击地立在原地——“和大人?”他咬牙切齿地开口。
“对,和珅,前不久才刚刚进的御前侍卫。”
好!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上次竟没能整死你?!如今不过一个出初茅庐的小小侍卫就敢在我面前奚落叫板?!于敏中面色阴沉,快步地转身离去,我要让你知道,紫禁城不是容你随心所欲的地方!就看看你和我——谁能在这风起云涌的朝堂之上胜到最后!
出乎和珅意料,次日上朝,乾隆对于敏中的宠信一如往日,甚至面斥钱沣污蔑大臣,罚俸三月,惹的这个耿直御史殿前磕头叩得头破血流,乾隆也不过面不改色地斥了声“胡闹”便命拉下去治伤,反好言宽慰于敏中,又赏他黄马褂,以嘉其劳苦。
乾隆下了朝依旧从乾清宫回养心殿,和珅一路跟进养心殿,未等乾隆开口,早已从候伺的宫女手中捧过茶来,乾隆就着他的手含了漱口,又呕在和珅捧过来的金盂里,接过锦帕拭了唇随手丢开,和珅才恭恭敬敬地敬上一展成窑五彩小盖钟来——这方是乾隆日常吃的茶。乾隆抿了茶,闭目舒气地养了好一会神,才睁眼看着和珅,微笑道:“你可是奇怪朕为什么毫不加罪于敏中?”
和珅多少心思剔透的人,忙跪下回道:“皇上圣虑深远,奴才万万不及,没想到是必然的——而且,于中堂忠君为国朝野共知,奴才敢打保票,他绝无勾连其弟中饱私囊之事!”难道是他估计错了,于敏中根本深得圣心,还不到失宠的时候?
“你啊。脑子就是转的太快了。”乾隆不自觉地伸手轻刮了一下他秀挺的鼻尖,带着三分宠溺三分无奈三分深沉,“别说国泰于易简交通军机大臣大肆亏空只是空穴来风——即便确有此事,这当口,也不是废黜于敏中的时机——‘治大国如烹小鲜’,明白了?”
和珅愣了一下,脑海里灵光一闪——自傅恒死后,于敏中升任军机不过一年有余,好不容易才能稳定朝局,此刻又恰值阿桂领兵十万征讨新疆回部大小和卓,战事正是胶着地如火如荼,中枢绝不能动荡,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果不堪设想!乾隆是为了维持朝中各派之均势才按兵不动,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臣下轻易猜透他的想法他的作为,而不是他有多信任那个“道学中堂”!和珅觉得自己又学到了新的东西,眼中一亮,满含崇敬地看向乾隆,“对,此时不打草惊蛇,那些人必为逃过一劫而心存侥幸,不出时日,欲壑难填,必会再犯!”深深地磕了个头:“奴才谢皇上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