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鬼(46)
他不记得了。如此漫长的光阴,生死簿上不知添了多少笔划,他哪里还能记得从前的爱恨纠葛?
空华又问:「那你还记得楚则明?」
他满脸莫名。
指甲往胸口再抠几分,黏腻的液体顺着手指流淌,面无表情的冥府之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垂头看他:「他灰飞湮灭了,再无来世,再无从前。」
无声地,始终泛着修道者般平和气息的脸上缓缓滑落一行泪水,阶下的男子怔怔地看着指尖的湿意,惊骇不已:「我……我是怎么了?」
空华只是看着他,耳畔是阎君万年不变的冷漠宣判:「你今生广结善缘,积下万千功德,赐你来世深厚福泽以作褒奖,你好自为之吧。」
鬼卒应声上前要将他带离,他踉跄走出几步,猛然回头:「楚则明是谁?」已是泪流满面。
「你忘记就忘记了吧。」众人的讶异中,冥府深处万年不动如山的主君第一次在听审中途起身离座,青石座上空余一朵彼岸花,「有人托我对你道一句,对不起。」
「桑陌,我见到梓曦了,袁梓曦,那个你念念不忘的袁梓曦。」
桑陌闭着眼睛不说话,空华俯身把他揽在怀里,让他依靠着自己的肩头:「他不记得了,你、楚则明、楚则昀、楚则昕……他都不记得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小猫不知跑去了哪里,只有壁上的鬼火还「毕毕剥剥」地燃着,照出桑陌白净的脸,眼睑下一圈淡淡的阴影。空华垂下眼看他,他兀自睡着。难得的,脸上不见讥讽不见嘲弄,没有了歇斯底里的怨恨与算计,他斯文得像是圣人跟前最矜持的学生,趁老师不在,偷偷在书桌上打个小盹。
「目下,人间正是早春,我记得你爱看湖边的垂柳。」男人的个性依旧是不多话的,漫长的寂静之后方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语,「桑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早春。」
彼时,隔着高高的朱红门槛,我一身墨黑,你通身死白,是孝衣,为了气你刻薄寡情的后母。身后,你的父亲渐行渐远,你死不肯回头,笑着跟我通你的姓名,眼里含着泪。我们都有面目模糊而早逝的母亲,父亲形同虚设。我用右手握着则昕跟父皇讨来的匕首,伸了左手来拉你进门,掌心贴掌心。自此,再不是两手空空。
桑陌、桑陌、桑陌,念着这名就要想起那首《陌上桑》,骄横的使君调戏美貌的采桑女。庭院中的大树下,我卷了书册来勾你的下巴,把你逼到树根下,看你脸上慢慢烧开晚霞般的绯红:「宁可共载不?」
你猫一般吊起眉梢,撇着嘴角将我嘲弄:「莫说我家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的夫婿,你可及得上那骄横使君?」
我及不上,我不是我的哥哥们。失了父皇宠爱的冷宫皇子连宫中稍有权势的太监都不如。你却来抱我,轻轻拍我的背:「没事,没事,我跟你一样。」连身上同人打架时留下的伤疤都是一样。
黑色的衣袖停留在他苍白的颊边,舒展在袖边的卷云纹粼粼泛着微光。空华把桑陌抱得更紧一些。「你听说凡间春色最短,再过两三月,便是盛夏。」
则昕就是在夏日登基的。艳阳高照的天气里,蓦然一阵狂风,吹折了粗大的旗杆,旌旗似要被扯碎,衣摆猎猎作响。高高的祭礼台上,则昕慌了神,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依旧澄澈仿佛幼年,我伸手将他一把搀住,回头看到一抹怨毒的目光。桑陌,你恨我,我以为我可以不在意,后来才知道,当时太过天真。
今时今日,莫说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便是那纣王的酒池肉林摘星楼,只要则昕愿意,我隔日便能为他轰轰烈烈造起。伦常算得了什么?性命算得了什么?天下又算得了什么?那是我曾经那么遥不可及的三哥,贴着他的掌心能感应到父皇的温度。我将他一手搀上我苦心掠夺而来的龙椅,则昕,我温文尔雅好似谪仙般的三哥,当年他笑着向我伸手时,绝想不到我心中滋生的是如何罪大恶极的欲望。
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他强抱在怀里,他睁大了眼睛满脸惊恐,控诉我杀兄弑父丧尽天良。我哈哈大笑,把他抱紧、抱紧、再抱紧。
起先是仰慕,而后是渴望,接着是爱情,最后连爱情都被欲望扭曲,成了遥不可及的痴妄。桑陌,如你所言,我的爱情就是这般可悲。
「然后……是秋天……」秋天发生了什么?男人皱起眉思索,似乎又过了很久,缓缓地低下头,贴着桑陌的脸,「你的父亲在秋天去世。」
则昕恨我,我温柔善良的三哥在我毒杀了他的皇后后,再不曾对我露出过他那慈悲如菩萨的笑容。在他眼里,我再不是他纯真无辜的「皇弟」。他是被禁锢的傀儡皇帝,我是一手遮天的摄政王,皇家就是如此残酷。这一场手足相残,我却不是发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