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前，他在颍川。

颍川郭，郭家有座很漂亮的庄园，叫做清思园，他应人之邀，在园中住了三天，第三天，园中的石榴花开了。

那个下午，他忽然想回梧桐镇看看。

他没有带姬妾回来。

到了他这个地位，不缺女人。

何况，洛阳公子崔，这样锋利耀眼的人，身边的绝世红颜，怎么会少？

清都宫的护法清琉，冰雪美人，曾陪他在黄鹤楼上观星望潮，不知东方既白。展家幺女展诗，古灵精怪的女子，跟在他身边，叫他“崔哥哥”。最惨烈的，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罗刹宫”的宫主白翎，痴恋他七年，等不来他一纸婚约，反而因为他的缘故，让罗刹宫在砀山一战里损失惨重，被长老会诘问。

有江湖流言，说因为砀山一战的失误，罗刹宫元气大伤，被“暗影”趁机夺去不少地盘。白翎不得已，企图通过联姻重振罗刹宫，然而，崔缙不愿意娶她。

她等了崔缙一年。

去年九月，罗刹宫与商洛联姻。白翎嫁给了商洛那个眼盲的少主商凌君。新婚前夜，她在砀山绝情崖上等了一夜，天明时孤身离去，留下八个血字：诛心之痛，十倍奉还。

所有人都以为，在那之后，白翎会报复崔缙。但是，她不但没有再吐露任何关于旧情的字句，由她代掌的商洛，甚至还和公子崔合作了几笔生意。

女人，真是让人费解。

崔缙站在桥上等人。

他的十七铁卫，静静地站在河岸上，这条河像是把他和那个叱咤洛阳的“公子崔”分割开来，铁卫，名利，洛阳的基业，都被抛在他背后。他站在桥上，孑然一身。往前走，是他度过整个少年时期的梧桐镇。

一个穿着布衫的男人，有点迟疑地朝桥上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普通至极的男人，不高，瘦弱，脚步轻浮，武功不高。三十岁出头，皮肤苍白，眉目间带着懦弱。他似乎有点不敢认崔缙……

“你是……小缙？”他茫然地看着崔缙。

“是我。”崔缙伸出手来，像一个老朋友一样揽住了他肩膀：“师兄。”

如果白翎在这里，她会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她等不到崔缙。

因为在这个下午，看着这个普通至极的男人，崔缙的脸上，露出了从未在她面前显现出来的笑容。

第二章 公子崔

酒，是村野酒铺自酿的浊酒。

面，是普普通通的，加了葱花和几片薄肉的牛肉面。

他只是个普通的村夫，贫穷，瘦弱，连家传的武馆也掌管不了，只能卖给别人。

他也只能请得起这样的酒，这样的面。

他叫魏梧。

他是公子崔日行一千夜行八百，赶在石榴开花时回到梧桐镇，只为了坐在酒铺油腻的桌子旁，和他一起喝一杯浊酒的人。

“小缙现在有出息了……真好……”不善言辞的男人，一杯酒下去就涨红了脸，只知道拍着崔缙的肩，一句句地重复“真好，真好。”

他小的时候，本来是很好看的。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因为常年生病，十岁还没有别人七岁高，他不能累，练一会武就在旁边歇着，看师兄弟扎马步。

他年纪最小，本来是最小的师弟，但是崔缙来了之后，他就成了“师兄”。他从来没有拿过这样的殊荣，慌得不知道怎么对待崔缙才好。

他一心要做一个合格的师兄，所以对崔缙很好。崔缙学武学得晚，经常被师傅罚，罚蹲马步，罚不许吃晚饭。

他常常从厨房偷了东西来给崔缙吃，献宝一样递到崔缙面前，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

……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

是在听见别人拿他开玩笑，配给大师兄“做媳妇”的时候，暗自发狠练功，要打败大师兄的时候？

是他生病，烧得脸通红，用毛巾汲了井水给他擦身体，看见他瓷娃娃一样的胸膛，发觉自己起了欲念的时候？

还是师父年事已高，怕他找不到媳妇，找了媒婆来，给他说媒的那个晚上？

回忆太久远，一夕之间汹涌而来，再坚如磐石的心，也被冲刷出苦涩来。

崔缙闭了眼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今天过后，他还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公子崔，心如铁石，心狠手辣……

也许是他喝得太急，魏梧拉住了他的袖子，担忧地叫了他一声：“小缙。”

又是这样的眼神，又是这样的眼神……

崔缙走那天，也是这样的眼神。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哭得一脸眼泪，拖着崔缙的袖子，一直送，一直送，他问崔缙：为什么要去外面？江湖有什么好？你可不可以等我成婚之后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