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宰相厚黑日常[清](867)
沈恙不语,过半晌才道:“我何时痛苦?”
无时无刻不痛苦。
这是钟恒在心里回答的,可他没敢说。
沈恙就是这样一个可怜人罢了。
可怜人?
不。
可怜虫。
那一天清查账目到很晚,钟恒都要忘了自己问过什么。
而沈恙,看着要烧尽的蜡烛,接了满手的烛泪,在昏暗摇曳的光线里,背对着他,却忽然低声道:“即便再迟二十年……”
然后,灯便被他推开的窗里透进来的风给吹灭了。
钟恒离开的时候,只看见屋里漆黑的一片,里面照旧只有沈恙一个人。
窗外风冷冷的,冰冰的,隐约看得见一缕青烟飘上去,又很快隐没。
至今,钟恒都不知道沈恙的后半句是什么。
也许是“即便再迟二十年,如今我已经遇到她”,也许是“即便再迟二十年,爷还是会喜欢上她”。
到底是哪一种,钟恒想想,都不是什么好话。
所以他从来不在沈恙的面前问。
一个是既定的悲剧,一个是终究会发生的悲剧。
并无区别。
听说张二夫人与沈爷的初见极有意思,在沈爷异常狼狈的一日,出现了个异常惊艳的美人。
当时罗玄闻背叛,沈爷正在拔除自己身边一颗颗危险的棋子,偏生遇到个张廷玉来插上一脚。
那会儿,他们还是友非敌。
于是,沈恙喜欢上了顾三口脂红,海棠翠,羊脂白,听她软语淡淡,笑意溶溶……
沈爷的女人太多,张廷玉只有那一个,可沈爷千方百计就觉得自己缺了那一个,想要把顾三这一颗石头抠到自己身边来镶嵌着。
于是,他作弄顾三,也被顾三作弄。
有时见他徘徊在葵夏园的锦鲤池边,或是在临水的听戏楼里,或是在湖面水榭之中……
这样,便醉生梦死起来。
还记得当初那个什么苏□□,因着当时沈爷还不曾知道张二夫人名姓,问也问不出,只从苏□□算盘上起舞时候知道点端倪。
当时苏□□被沈爷罚了,回去就好好宠爱了起来。
陆姨娘因为解了张二夫人留下来的那一题,也得了沈恙的喜欢。
可她们兴许不知道,这些的“喜欢”,在沈恙看来不值钱,他只偏爱着顾三,怜着与她有关的一切。
喜欢人,也是一种病。
沈恙的病,越来越严重。
他甚至,在顾三落水的时候,动了与漕帮的第二个人情。
钟恒断断没想到这样千金买不到的关系,竟然全用到一个女人的身上。
沈爷糊涂。
可他知道沈恙其实不糊涂,因为他病着。
病着便可以发脾气,爱做什么做什么。
在他病入膏肓的时候,甚至愿意倾了万贯家财,甘心身陷囹圄,只为求一个圆满的了断。
作为旁观者,钟恒觉得自己不该想这样多。
就像是他如今昏花的老眼前面,低飞的蜻蜓。
要下雨了。
交覆的枝叶上落下点点天光,钟恒满身的平和。
他忽然想起李卫跪在沈园外面的时候,兴许沈爷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天吧?
那个时候的沈恙,是不是想过有朝一日,会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李卫,一纸公文送他上黄泉呢?
“钟先生,又是中秋佳节了,公子请您过去吃蟹黄呢。”
前面小厮腿脚很快,一径到了钟恒的面前,笑了一声。
钟恒摆了摆手,道:“如今都是谁当家了,该叫他一声儿爷。”
一路转过回廊,从锦鲤池边过,钟恒回头看了一眼,却是长叹一声。
沈恙死后,新帝登基,沈家所有冤屈洗刷干净,沈取也成为了沈家人,从此与张家没关系。
要说张廷玉也是个妙人,自己的儿子都能视而不见。
人人皆有自己的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
沈家倾覆于无妄之灾,而沈恙亦导致了杨家的倾覆,最后他自己一手建起来的家业也归于了国库。
真不知到底是谁算计谁,又是谁报应了谁。
沈取,字三千。
弱水三千,他沈恙只取一瓢饮。
秋风见冷,中秋月圆。
钟恒背着手走了很远,恍惚还是当年的路,可人都变了。
沈恙的影子似乎还站在沈园各个角落里,然而一晃眼便不见。
这是一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不管是张廷玉还是顾三,每次来江宁都不会再踏进这个地方。
钟恒恶劣地以为,那是愧疚。
翻出手里的五枚铜板,他低叹一声:“果真是没沈爷那样的刻骨铭心……”
这五枚铜板,还是当年在京城街口的面摊上被张二夫人身边丫鬟青黛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