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情寐语第1部(55)
而给他更沉重打击的却是阿洛。几个儿子委婉地于他病榻前请他立遗嘱,许是怕他偏私阿洛,先呈上数封书信,竟是阿洛与一位新科进士唱和的情诗。崔玮召阿洛质问,阿洛亦直认不讳,说与进士之前在上元灯会邂逅认识,便有书信来往。
崔玮怒问阿洛,为何他全心待她,给她一切可给之物,她仍做出此等事,阿洛红着眼睛道:“我小时的玩伴、族中的姐妹嫁的都是翩翩少年郎,只有我整日面对着你这比我父亲还大的老夫君……你给我的东西,你自觉贵重,但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颓然倒下,奄奄一息,命悬一际。翌日夜间,他似回光返照,又有了精神,把阿洛叫来,给她一卷文书,说:“这是我留给你的宅地财物,你收好了,待我身后一件件验取清楚,别被他们骗去了。”
阿洛展开看看,吃了一惊:“这么多……你……你不怨我吗?”
崔玮苦笑:“我用你不想要的东西买你半生,已然赚足。”
阿洛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说出什么,最后抛开文书,伏在他身上,像个小孩般“哇哇”大哭起来。他抚着她的背,想出言宽慰,但已无力开口。
阿洛哭累了,就这样伏着小寐,崔玮也闭上眼,但觉魂魄即将出窍而去,忽想起一事,又勉力睁开眼。
“阿洛。”他摘下几乎佩戴了一生的玉坠,轻声唤她,“阿洛,这个玉坠给你吧。你好好收着,它会像我一样看着你,继续照顾你。”
“不用了。”阿洛抬起头,带着一种从未出现在她年轻的脸上的冷静神情,以另一个他熟悉的温柔声音缓缓道,“你的一生,我已经看见了。”
崔玮悚然大惊,尽全力坐起瞠目再看,却见阿洛依旧伏在床沿阖目而眠,似乎并未动过。
他盯着她深看半晌,忽然想起,这年的她恰好是二十二岁。
前尘往事如潮涌来,他不堪重负地坍倒在床头,紧握在手心的玉坠似乎烫得像一块炭。
“是不用了。”一滴泪从阖上的眼中流出,滑过他眼角时光雕刻的沧海桑田,他喃喃说出最后一句话,“你的一生,我也已经看见了……”
香夭
文/惊鸿
一、翠云
李可及孤身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于樊川幽林中,曲折婉约的溶溶月光绕过浮云飞花,如沙如水般轻盈滑落,宛若醉酒的美人软倒在情郎怀抱里,在疏离枝叶、遍地蔓草上闪烁着点点细碎的银光。水雾中裹挟着淡淡的异香,浸润他的衣衫。因为黑暗,一切有形质的景物都退让给了这虚幻的光影,无水而烟波浮动,无人而空谷足音。
节气已经入秋,夜气清寒,他却因为急切走得浑身燥热,反是觉得连这丝丝的鬼气都无限曼妙。只因那时的他,还是咸通十一年凶肆中唱挽歌的伶人李可及,不是后来贵比王侯的威卫将军李可及,也不是光启年间远走边荒的罪人李可及。日日参加丧礼,太多的死亡倦怠了他对生命的敬畏。
他的步伐终止于林阴深处一座古旧的破庙,缭绕盘旋的雾气,使得古庙远远望去好似燃着香的博山炉。文公寺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和尚空照十分年轻,眉目清华秀逸,淡笑道:“李兄是信人。”
李可及笑道:“为何定要我夜中来?”空照笑道:“他人应已睡,转喜此景恬。茶淫诗孽,还是趁佛祖睡了安心些。”李可及笑着抹去额上的汗水,最让他倾心的,便是空照的洒脱不羁。
李可及困居长安两载,空照算是他唯一的朋友。身为穷困的歌伶,在这繁华到底也炎凉到底的长安,似乎只有山水才是最廉价的消遣。他烦闷时便徘徊于风景优美的樊川山林,那一日口渴,想入寺讨杯茶喝,却因为囊中羞涩衣衫敝旧,无颜进恢弘盛大的寺庙,在偏僻处寻得这座小小的文公寺。寺中只有一个年轻的僧人空照,李可及难得在浮世喧嚣中寻到这样一处不染富贵的兰若、一个不染富贵的僧人。每每心情抑郁时,便来此倾诉抱怨。上次临别时,空照叮咛他今晚入夜后再来。
煮茶的泉水在瓯内沸腾,如鱼目,如连波。李可及又开始念他不甚新鲜的苦经,不过还是那些事,皇帝的爱女同昌公主病死了,皇帝悲痛欲绝,征集三千歌伶,于元宵公主葬礼上唱挽歌。当今皇帝喜爱圣乐,多少伶人因此而获富贵,他一手琵琶一副歌喉技压长安,定然胜过当年王摩诘的《郁轮袍》,却无钱打点教坊官。空照淡淡地笑着煎茶,未必在听,李可及也觉得无妨,这个乱世谁也不是谁的救赎,有人倾听,便是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