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情寐语第1部(53)
她在东都的家玉钩翠幕,曲院水流,俨然是朱门绣户,却没有男主人。
“我的夫君,十年前就离我而去了。”她淡淡提及。他也没有多问,随她步入香闺,听她温言巧笑,共展凤屏鸳枕。
他有一个佩戴了二十余年的桃状玉坠,桃形上方刻有一蝙蝠,取福寿之意。幼时体弱,有高僧以之相赠,他戴着身体渐好,便贴身戴到如今。她很喜欢,枕席间,她柔软的唇一遍遍滑过玉坠。
吟诗作画,赏春品香,起初几日过得宛如神仙眷侣,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并非她的唯一。许多达官贵人常来探访,她亦逐一接纳,多则高朋满座设玉筵,少则通宵秉烛彻夜谈。
他对她与贵人们的关系颇有疑问,旁敲侧击地向她的侍女打听,侍女看他的眼神带有不屑与嘲讽的味道:“老爷过世早,夫人若不靠诸位大人扶持,怎能维持偌大家业?要她不与他们往来,难道公子能从旁相助吗?”
他的脸火辣辣地疼。
从此他变得异常沉默。一日中午,她春睡醒来,抚着一侧腮上压出的枕函花笑问他红不红,他对她涩涩地笑,轻声道:“我该告辞了。”
她敛去笑意,沉默半晌,复又微笑道:“西京有个差事,须看门阀,出自世家方可。你原是博陵崔氏子孙,上次我已向人推荐过,如今可前往。”
她写了荐书,一定要他带去西京。那是个从六品的文职,他稍经笔试便不费吹灰之力获得录用,此后三年兢兢业业经营,很快平步青云,逐渐晋升,再回东都时已是正五品官员。
她愉快地亲吻久别的玉坠,与他重叙欢娱,日夜相守,不再见客。依然是调琴鼓瑟,宛如神仙,一切似与三年前没什么不一样,直到他在一日清晨窥见时间的痕迹。
那日她起得比他早,坐在窗下妆台前梳妆。菱花镜中蝉鬓轻,眉翠薄,在清冷的晨光里,她干净的素颜却呈现着他从未感知的憔悴,眼角眉间有分明的细纹,浑不似他看惯的模样。
他怔怔地看了半晌,在她有侧首之势时迅速闭上了眼。
那日黄昏,他们在后院空庭赏牡丹,水榭风来,她不胜凉意,向他依去,转侧间眉间花钿掉落在他怀中。
他拾起花钿,朝背面的“呵胶”呵了呵气,贴回她的眉心。这一瞬,又清楚地看见了原本被花钿掩去的细纹。
这年他二十三岁,她大他一轮。他举目望庭中初夏的牡丹,只觉她颇似这国色天香的花,芳华盛极,却已开到荼蘼。
此番衣锦荣归,众侍女对崔玮态度大变,知他是前途无量将相才,对他多有奉承,偶尔亦有引诱挑逗之意。他无大兴致,但有时也与之调笑数句。裴夫人看在眼里,也无他话,置若无睹。
有一次一侍女与他说笑拉扯,恰被裴夫人撞见,侍女大窘。夫人虽未有愠色,侍女却大不自在,大概是想将功补过,在夜间崔玮与夫人小酌时开口道:“郎君既已立业,也该成家了。既与夫人情投意合,何不明媒正娶?”
崔玮搁下杯盏,默不作声。裴夫人看看侍女,一哂:“你尚未饮酒,却已醉了。”
他再次与她道别,要回西京。她安静地相送十里,临别道:“范阳卢氏是我表亲,有一表妹年方十七,家世姿容可堪为偶。此前我曾与她父母说起过你,若到西京他家遣媒妁说亲,或可一见。”
他娶了范阳卢氏之女,继续平步青云,腰金曳紫,往后十年再未回东都。一次筵席,听从东都来的人提及裴夫人,说她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忆及旧情,崔玮不免神伤,翌日启程,赶往东都。
病榻中的她不让他靠近,只许他隔着几重纱幕说话。
“谁让你来的呢?”她虚弱地说,“此时的我又老又丑,形同枯木,我不要你看见。”
他黯然无言。须臾,取出自己的玉坠呈给她:“我小时病重,幸有此物才得痊愈。如今你拿去戴吧,或有助于康复。”
侍女将玉坠转呈给她,她摩挲着,问他:“若这坠子救不活我,我可将它带入墓中吗?”
他迟疑未答,她却呵呵笑起来:“我说笑的,我不会要。”
她让侍女还他玉坠,又道:“这半生,就当我欠你的,我可以给你一切,你却不必还我什么。玉坠你留下,让它代我继续照顾你。”
晚风透窗而入,吹灭了房中的蜡烛。纱幕翻飞,崔玮想借机走近看她,她觉察到,坚决地侧身朝内。他遂止步,展开右手,躺在掌心的玉坠在月光下像一滴硕大的泪珠。
“玉坠呀玉坠,帮我看看,下半生的他是什么样子。”她面带微笑,在阖目前喃喃低语,“好可惜,我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