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16)

作者:吴沉水

可偏偏,却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出这样无可挽回的失误!
我霎时间万念俱灰,愣愣地呆坐着,却听谷主带了怒气冷硬地道:“旁人用兰香雅音解秽,你倒好,上古名曲被你硬是糟蹋成市井噪音!”
我一时委顿匍匐,也不知该怎么反应,低下笑声越来越大,偷眼望去,只有罄央对我投来怜悯担忧的目光。
“看在罄央份上,我就不罚你了。但叠翠谷不留无用之辈,辛总管,明日就把这等劣童遣走!”谷主冷冷地道。
我犹如五雷轰顶,炸得脑袋一片空白。
恍惚之间,我听见罄央焦急地喊:“谷主,求您三思啊,小柏舟弹不好,是我没教对,求您罚他,不要赶走他——”
座上那个冷酷的男人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见了。我满脑子只回荡一个念头,那就是谷主不要我了。
我视为神明的男人,终于也要抛弃我了?
不,如果这样,我宁愿去死。
我爬了起来,在自己有所意识以前,已经扑到琴边,双手搭琴,拨出声来。
然后,我不给那个男人拒绝的机会,立即开始弹奏。
仍然是《山居吟》。
但却是在断弦的状况下,弹奏的《山居吟》。
然后,在起承转合之处,我自然而然加入心中悲愤和无奈,伤感却渴望的曲调。
我想到当时我与他,一叶一滴,于明月下唱和的乐趣。
我想到自己对他难以言说的渴慕和崇敬。
我想到噩梦结束的那一刻,他抱起我,身上丝绸衣料沁凉却柔软的质地。
我想告诉他,这些我都记得。
不但记得,我还很珍惜,几乎是我唯一所有的美好回忆。
我弹得浑然忘我,仿佛这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次演奏。
等到最后一个回音结束在指尖,我才发现四下俱静,每个人都呆若木鸡,不敢置信地望着我。
而我正对着的天神一般的男人,竟然从座上站起,反手抽出玉笛,横在唇边,微微沉吟,立即吹出悠扬动人的调子。
不偏不倚,正好是我改过的《山居吟》唱和的曲调。
我含着泪笑了,他终于还是记得我。
我低下头,忙不迭拨弦弄琴,跟上他的步伐,笛声低徊处琴声激越,琴声厚重处笛声轻扬。
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已经合奏过千百回,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满心欢喜中,我的泪水却一滴滴落在琴面上,忽然一只手伸了过了,不由分说抬起我的下巴。
手指冰凉而纤长,是他。
我颤抖着抬起头,注视到他的眼睛,目光复杂,似乎有惊愕,也有审视,有兴致,也有考量,黑眸深处,仿佛有团暗夜的火焰,灼灼燃烧。
如果是现在,我会知道,那目光中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应当具备的喜色。
甚至在他把我拉起来宣布找到玉笛的传人时,他的眼中,也还是没有喜色。
可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高兴,高兴,单纯的,仿佛升天一般的高兴。

第 9 章

从那以后,我就跟着谷主学笛,倒将五弦琴、七弦琴搁置一边。
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以操琴当饭碗,挣得遍身罗绮、绣槛文窗。除了最初那两年吃尽苦头,越到后来,其实日子过得越富足。凭着琴技,我虽颠沛流离,却始终不曾风餐露宿,于那破庙墙根枕块斜卧,柱油破盏。
连我的琪儿,也尽量往富里养着,这世上种种饥寒交迫、怨憎会求不得的苦,他在我的羽翼下,还未得尝。
说起来,我还该庆幸我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文臣当道,崇古音雅乐,不然,我也没法以此为生。如果连活着都堪舆,那又谈何报仇雪恨?
还是要感谢罄央。
若不是当年他手把手把那点皮毛传授与我,我不会成为今天的易长歌。
不会将他教的那点技艺发扬光大,把乐曲,谱成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那日对萧云翔弹奏的《天谴》,耗费我许多心力时间,曲成以后,我曾挑选绿林中出了名的悍匪试验,结果无不耽于魔音,任我宰割。
加上我现在这张脸,杀了萧云翔,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事。
但我没想到半途上杀出一个沈墨山,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我的曲调。
这件事让我心惊胆颤,沈墨山武功高深莫测自不必说,我以为无懈可击的《天谴》,实际对上真正的高手,却犹如隔靴搔痒,并无作用。
曲子无用,我的仇就报不了,非但报不了,恐怕还会,死得很惨。
我死不足惜,最怕的是,会连累琪儿。
小孩儿现在正侧脸抱着我的腿睡得正香,一张精致的脸庞上全是单纯满足的表情。我掏出手绢,轻轻擦拭他额头的汗,禁不住微微一笑。这孩子才刚没来由在前铺后院一阵疯跑。这会跑累了,好容易才歪着我的膝肯睡下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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