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异事录(192)
这就是疗伤的人下手不温柔,不体恤,说是保他小命,可没保证让他舒服。
他陷入半昏半醒的幻觉,也渐渐麻木了,细微的一口气吊悬一线,痛感如丝如絮地浸入四肢百骸。
楚晗昏聩时自己也知道,最初挨了澹台雁门一巴掌,位置打忒正了。这一下伤得不轻,结结实实震在心脉要害。对方倘若不给他疗伤,他这会儿一缕魂魄可能已经穿到天界去了。这一趟到此一游,三界都齐了。
浓郁的药物气息令他陷入幻觉,耳畔萦绕一阵阵浅吟低唱的颂歌,空中飘荡着他的心绪与细语悲凉的呢喃。周围气息是淡紫色。仿佛回到前日清晨,与那个人西山之巅坐看云海,无比的美好。朦胧的幻象缓缓移向绵延的远山,拉向天之尽头,遥远的云端。他惦念的那个人,在云中漫步降落山巅,就站在山崖那棵歪脖老松树上。房千岁肩头披洒霞光,银发在脑后高高束起,眉目英俊得不太真实。
房千岁目光如炬盯着他,轻而易举摄取他的真实心境:“楚晗,你回去吧。我知道你内心两边都无法割舍,又不愿伤我心。我不再为难你,放你回去。我八百年修行,修来与你相识一场,也满足了,或许三年五载之后,再过到那一边看望你……”
随琰公子突然从沼泽的白波中跃出,拼命抱住他小腿,眼露悲戚与不舍,大声道:“都说阳间男子薄情无幸,海誓山盟果然靠不住的!楚公子你终究是要离开他,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追过来撩拨他对你动了真情?!我家殿下又是孤独一个人了,你太自私了……”
左使大人浮在云中岿然不动,目光深远沧桑,也像是看尽了千年轮回:“放他走吧,他有恩于我们,感情事哪能强人所难。楚公子,我禺疆对你所做承诺,说话算数,即使你负了我们,我们绝不食言负你。”
房千岁银发的末梢轻拂过肩头,眼尾水汽荡漾开来,微笑着说:“楚晗,楚晗,如果你以后不再是你的样子,我对你的心始终如一,绝不相负。”
“但是,如果我以后不再是这张脸,变成另一副模样,你到时还认得出我吗,会不会从此就与我相忘江湖……将来你回到那一边,就跟别的什么人相知相许去了。我们本为两界,你终究还是要离开我……”
……
楚晗原本就被这些心思困扰,也是真的纠结。正像小千岁指清道明的那样,多年修身自律,以及他所遵循的道德义气,让他面对这样的人绝说不出口一句背信弃义斩断情丝的话,以至一步步将自己画地为牢走入困境。唯独只有受伤陷入昏迷时,心魔骤然挣脱开压抑的束缚,一股脑碾过心头,痛苦抑郁的滋味无法言说。
肉体的伤痛,抵不过此时内心纠结的十之有一。
以楚晗性情,他是宁愿被别人辜负,但求一个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他从不辜负别人,绝不背弃诺言。
他也并不后悔认识了这个人;他其实愿意以十倍之痛,换这辈子与所爱之人相守。
楚晗昏迷中感觉到两名军校一个人拎他膀子、一人拎他小腿,提起来再放下,装进个大皮囊样的兜子里,用皮绳捆上。
几道光线透过兜囊缝隙,草草乱入他沉重的眼睫。身旁脚步嘈杂,再由近极远。
覆在面堂上的压抑的气氛突然散去,他感到侍立一旁的人骤然撤退出好几步,散开距离。周围空荡荡的,他被装进个皮口袋里,像供奉桌案上的货品,或许就是等着被验明正身,换出去。
大帐内一方人马踞立,另一方缓步走近,双方兵戎对峙,戒备森严,表面暂时的平和强压下暗里的剑拔弩张。
楚晗听到澹台雁门冷冷的招呼:“呵,大人,你真敢来。”
另一个富有美感又傲慢不凡的声音道:“啧,我道是哪个,原来还是你啊,澹台大将军。”
楚晗乍一听,耳根一激灵!
刚才那些无论是灵药、迷药还是麻醉药的,药性和幻觉全部散去,遽然就清醒了。他头依然沉重,伤处疼着,然而听得清清楚楚来的究竟是哪一位。
优雅的声音每一次吐字纳息都像在云中徜徉,可能也是天上飞来飞去得习惯了,带着那么一缕拒绝人间烟火的仙气,慢条斯理儿得:“大将军前日率残部来犯我神都南门重地,本宫冬日身子困乏,在翊阳宫歇息就没有出城迎你。据说你损兵折将,被水淹土掩至少数千人马,原来残兵败将都聚在这里。收拾准备来年开春再战吗,澹台将军?呵呵呵呵……”
澹台雁门才懒得拐弯抹角与对方磨牙,说话直来直往:“你我为敌数年,打也打得疲了。我倒也没想到,你竟然为这么个俘虏,敢亲自现身。既然答应了你,也罢,我们一个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