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昭辞(2)
“是不是汉人长得都是你这般模样?”我喃喃道。
“我的模样?”
“粉嫩得跟包子似的。”我笑了笑,“开心么,你比我们溯昭氏所有女孩加起来还可爱。”
闻言,他小小的包子双颊竟变成了粉色。可他还是皱了皱眉,俨然道:“这不是赞美。我不白,汉人也不白。”
“骗人,肯定是因为长得太不像汉人,所以才会被丢掉,而后被宗奉议郎和大祭司错认为溯昭氏带回来。”
“其实,我会被送到这里,是因为……”
言犹未毕,夫子已清了清喉咙,朝我们扔来眼刀数把,我们不得不停止交谈。
我把书本放在桌子中央,和傅臣之共同阅读。
这些日子,我们学的一直是“溯昭五杰”之首北翔的文赋。我一直觉得诗词可学,文赋乏味,光看看那肥胖的段落,都可以催出我上百个呵欠。不想傅臣之竟还听得津津有味,不管夫子走到何处,他目光皆紧紧跟随。
果然,相较念书,还是道术堂的课更有意思。
因为,道术课上八成时间,我们都在施展法术。作为我大溯昭的臣民,哪怕只一盏茶的功夫不玩水,我都觉得浑身皮痒痒。看着面前案上的水壶,我总想把里面的水掀出来,化成冰渣来个天女散花。但溯昭所有学堂明文规定,非夫子许可,课上禁用法术。一旦做出此事,我会被罚抄北翔那顾影自怜的《仳鹤集》一百遍。
想到过去的各种惨痛教训,我便强忍住体内蠢蠢欲动的灵气,伏在桌上双目无神地发呆。
在我即将睡着的刹那,夫子总算停止滔滔不绝,背着手在玄书房里来回走动。这整一堂课终于到了最有意思的部分。那便是,抄写文赋名句。
我曰过,罚抄是惨痛教训,那么有意思的,自然不是抄写本身,而是:学生们整齐划一地打开桌上的水壶盖,开始运气,指尖对壶一指,里面的水便呈柱状逆流而上,一路引向砚上的墨条,将墨条裹住旋转。不一会儿,墨水便滴落在砚台上。
到我发挥的时刻了!
唯一施展法术的机会,我一定要弄个壮观的。
我把袖子卷到手肘,摩拳擦掌,正想来个一泻汪洋,谁知傅臣之却也卷起袖子,把水壶里的水倒了一些在砚台上。然后,他拿起墨条,慢条斯理地在上面磨来磨去……
亲眼目睹这一幕,所有学生呆如木鸡。
北有瀚海
虽然猜到他很可能不通术法,但他也不问我如何作想,便胸有成竹地磨墨,蘸墨,是谁给的他这股子底气?而且,他笔直坐着睥睨万物的模样,更是透露着隐隐的目中无人。
在夫子要求下,众学生提笔写字,他却还跟一千年小王八似的,依然在慢吞吞地磨墨。
我猜啊,这傅臣之既然连《溯昭辞》都没听过,说不准连大字也不识几个。门面倒是绷得够紧够足。汉人果然与别的凡人不同,说是巧伪趋利、人面鬼心的皮相之士,绝非书本杜撰。
不过多时,夫子已在后方叹道:“颇好,颇好。”
猜都不用猜,我也知他在对谁说话。我和学生们一起拧过头去,看见他站在一个学生旁边,抖了抖对方的字帖,堆了一脸菊花盛开的微笑:“这字写得真是风雅绝伦,入木三分,老夫仿佛看见了先王西涧的影子。”
要知道,我们夫子为师有个毛病,便是从不说人好。当他说“凑合”,已是对一个学生的至高评价。因此,坐在那字帖下的孩子算是低眉倒运,又一次被他讽刺得浑身中箭。
从远远的地方,我都能看见纸上的字四分五落,东倒西歪,却笔笔下手坚决果断,跟书写者杂草般的头发一样傲然挺起。
那孩子个头高大,皮肤微黑,双臂抱在胸前,此刻笑得没了眼睛,露出一口雪白大牙,一副真被大肆赞美的模样:“不敢,不敢。”
这孩子是军令侯的公子。
据闻出生时,父母让他抓周,他无视了最显眼的锋巨霜脊,文房四侯,戎冠锦帽,越过重重阻碍,爬到椅子上抓了一颗屠龙金桃。
这屠龙金桃始产于南海岛屿,黄金色,浑身是刺,因开壳后奇臭难当,传说把龙都从天上熏掉下来过,因此有了这么个羞耻的名字。
当时,别人不过把这屠龙金桃当奇物送给军令侯共赏,无人想过要打开它。可这孩子使出浑身蛮力,硬在地将之砸碎,掏出果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军令侯见状,心想此生大势去矣,痛心疾首地为他起了个别致的名字,望他能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因此,后来任何人听了这孩子的名字,要么笑得前俯后仰,要么口吐白沫——没错,他就叫翰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