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31)
他后退半步,收剑入鞘,手按在剑鞘上,对身后的杨晏初微微低下了头。
那是武者对上行礼的姿势。
任歌行没有抬头,没有看见杨晏初霎时通红的眼眶。
他跟在李霑和杨晏初身后,三人一路无言,任歌行一路都在想怎么起个话头,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来,一直都到客栈了,还是李霑率先打破了沉默:“那个……二位哥哥,你们是不是有话要说,那个我去楼下大堂喝杯茶吧,有事再叫我哈。”
任歌行想了想,楼下大堂人多眼杂,不会闹出什么大动静,便道:“去吧。”
李霑忙不迭地走了,门关上吱呀一声响,杨晏初一直背对着他坐着,任歌行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鼻尖,开口道:“那什么……”
“任大哥,”杨晏初转了过来,他脸上什么没表情,空荡荡的,一片灰白,他轻声道,“刚才那人并非诽谤。”
任歌行:“……啊。”
“我的确……”杨晏初喉头发紧,突然哽了一下。
太早了,还是太早了,他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他本来打算等过些时日,再过些时日,等到任歌行或许会对他有一点点好感的时候,再把这件事徐徐透露给他,现在真的太早了,像是被推到悬崖边上,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另一脚说什么也没法跟上来。
任歌行什么也没说,温温地看着他。
今日之前,他其实就已经有些猜到了。善弹琵琶,不经意间流转的神态,以及每次提到这方面的时候瞬间僵硬的神情。他怎么会猜不出来。但是杨晏初太敏感,骨子里的矜傲被经年累月地摧折让他变得拧巴又自卑,心里始终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任歌行不忍心去拨这根弦,也就不忍说破。
杨晏初长舒了一口气,道:“当时在婺州,我对你隐瞒了十五岁之后的事,十五岁那年我从药人谷里假死脱出,后来……我实在身无长物,又身体虚弱,稀里糊涂地被一个人伢子给了口吃的就骗走了,那时候我年纪还太小,就……就被当成瘦马养了起来,养到十七岁上,就开始……开始当了清倌人,就是那种……除了脱裤子□□什么都干的那种……我,我确实坐在高天朗怀里给他喂过酒……”
他是曲江池头柳,这人摘去那人攀。
任歌行叹了口气,想坐得离他近一些,结果刚动一下就被晏初拽住了袖子,晏初仓皇而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仿佛是怕他嫌弃又不信他会嫌弃,无论他是什么反应也不打算放他走的样子:“任大哥……”
“哎,”任歌行应了一声,握住了杨晏初的手腕,轻声问道:“任大哥能抱抱我们小羊儿吗?”
杨晏初愣了一下,瞪着他,眼泪慢慢地淌了下来。
他一头扎进了任歌行怀里,抱紧了任歌行的腰,渐渐地溢出了不再压抑的哭声。
任歌行抱着他,像一个真正的温柔的兄长,给他顺手理了理乱七八糟的头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道:“好了,哭出来就好了……这么多年,你过得太苦了。”
杨晏初想靠得再近一点,双手去搂任歌行的后背,不小心捏到了任歌行的伤口,疼得他直嘬牙花子,晏初赶忙松开了手,任歌行笑道:“哎,没事儿没事儿。”
杨晏初没有再去抱他,懒怠地松开了双手,靠在他身上,道:“在浣花楼的五年,我一直在试图逃出来,失败了很多次,几个月前的那一次,我成功了。”
任歌行环着他,哦了一声,然后突然扯着嗓子公鸡打鸣一样破音喊了一句:“小杨牛逼!”
杨晏初让他吓了一跳,没忍住乐了:“你干嘛啊。”
“笑了啊,笑了就不准哭了,”任歌行也跟着乐,乐完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蹲在了杨晏初面前,斟酌了一下,开口道,“羊儿,既落江湖里,便是薄命人,万般皆无奈,任大哥只有心疼你前小半生过得不容易,别的什么你担心的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不会有。有人是牡丹,天生富贵,那个咱们羡慕不来,有人是荷花,出淤泥不染,有人是泥里的藕,挖出来洗洗就还是干干净净的——晏初,你的心是干净的,泥就脏不了你。”
任歌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天一过,什么仙人掌夜来香的我都不记得,李霑也不记得,以后在任大哥这儿,心里这个坎可以迈过去了,你还是杨晏初,原来是,现在还是,以后谁再敢提这茬,任大哥第一个拿剑砍他,嗯?”
似乎合该是这样的。柳暗之后有花明,天黑之后是天亮,寒冬之后是暖春,水穷处兜兜转转是云起时,可是他一个人在黑夜里踽踽地走了太久了,连自己都开始怀疑一路走来,自己还是不是原来那个自己,就在这时,有人从天而降,不介意他浑身的寒气,给了满身淤泥的他一个温暖的拥抱,这让他一时间对过往的岁月产生了一些迷离的恍惚——是不是遇见的这个人太好了,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遇见这个人必须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