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127)
江氏一朝败亡,五州进驻长安,散落在江右各处,曾经被临川遮蔽而沉潜多年的李氏旧部终于重露锋芒,泰阿令缓缓启动,终于开始发挥它真正的力量。
李霑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满天风雨中藻荇一样飘摇的少年,身负千钧之势,他留在长安,更近似代替任歌行的镇守。这道理李霑懂,在任歌行看过来的那一刹那,心中更是洞明通透,除了沉重无奈,别无他法。他想了想,无力地叮嘱道:“早点回来啊。”
任歌行把那条小软被叠好,没什么表情,回道:“会尽早的。他身子不好。”
“盟主。”
任歌行听出是宁安的声音,回头道:“何事?”
宁安对李霑点头示意,然后对任歌行道:“你要带杨少侠去昆仑?”
任歌行点了点头。
宁安始终沉静如水的脸上鲜见地浮现出一丝犹豫之色。任歌行心内存疑,再问道:“何事?”
宁安沉吟片刻,道:“有句话我不得不说。徐州高氏之事我有所耳闻。坊间风传药方是妙音所盗,并将此事栽赃给你……”
“还有人说,是我灭了高氏满门,”任歌行道,“宁大侠,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安没有接话,继续缓缓道:“兰陵之事,是我亲眼所见。凤袖将鬼手安置在客仙居之后,动身去了昆仑。”
李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宁安,宁安道:“宁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自从杨少侠伤重之后,任大侠处处皆在步妙音后尘,宁某不得不奉劝任大侠一句,”他不叫他“盟主”,只沉声道,“虽恨极痛极,自有苍生黔首,万望任大侠记住,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什么意思,”李霑叫起来,“你把任大哥和凤袖比,他会那样吗,他……”
李霑停顿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该犹豫,可是话从嘴边溜出来,他心里却不受控制地响起了一句微弱的,质疑着的回音:
“他会那样吗?”
他想起十四五岁那年,同伴中有人喜欢看斗狗,常常叫了他来一同看,斗到最激烈的时候男人和孩子们都跪在地上和咬在一起的狗一同呼喝,一场结束以后一地的狗毛狗血,李霑不忍看满眼猩红,再来叫,便不去了。那个看斗狗的小纨绔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歪着嘴笑:“假慈悲。”
家族有世交,李霑不敢得罪他,只是小声说:“反正我不忍心。”完了又加一句,“怎么会有人做这样的营生,毕竟是自己养的狗,日日看他们相斗相杀。”
那个歪嘴的少年又笑了:“我乐意看啊,再说他们为了吃饭活命嘛。真要为了活命,莫说是让你的狗相斗相杀,就是要你亲自去杀人,你也会去的。”
李霑断然摇头道:“不会的。”
“一万两银子。”
“不会。”
“十万两。”
“不会。”
“一百万两。假若你是个穷光蛋,你家有重病老母,有了这一百万两,你老母就能活命。”
李霑很短地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这分明就是在逼我嘛。”
那少年又歪着嘴一笑。
这件事就像当初的迟疑一样,很短地从李霑心里滑过去,使他沉默下来,磕绊了一下,小声补了一句:“你难道不知道任大哥的为人?”
任歌行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他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抬眼看了一眼宁安和李霑,把手中的东西归拢在一处,道:“我不会。。”
他只说了几句话便急匆匆地要走。李霑喊住他:“哥……”
任歌行道:“我去看看你小杨哥哥。”他顿了顿,没有回头,侧过脸道,“我若不能带他回来,就不回来了,不必寻我。”
李霑登时大恸,任歌行却脚步不停,已经走了。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
苦寒之巅,六月亦有积雪皑皑。天地浩渺,连绵十万大山,火把只有猩红的一点,抬头满天星斗。
任歌行干脆扔掉了火把,凭着自己的夜视能力仗剑而行。他仰了仰头,鼻尖传来一点凛冽的味道,他那样静默地站了站,身边空无一人,他不知道在对谁说:“看,有星星。”
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疲惫与寒冷让他的头脑转得很慢。他只是本能地以为,这时应该有一个人,和他并肩站在这里。
今天一天一无所获,天已经全黑了,他却不愿回去。他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夜晚的时间,不能再浪费了。昆仑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站在那里,拄着剑,像那些昆仑山上的野兽一样,眼里闪着光,咻咻地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