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103)

作者:王孙何许

任歌行的视线缓缓地黑了下去,耳边却有呼啸的风。

任逍将他带到山边断崖上,痛哭流涕地、毫不犹豫地,把他推了下去。

他是断线的风筝,是被掷入湖中的石块,是折翅的孤鸿。

嶙峋乱石和旁逸斜出的树枝随着他的坠落而发出错杂的声响,这声响将整个梦境撕成了碎片,跪在断崖上痛哭的少年的脸化为齑粉,而任歌行不断地向下坠落,直到和梦境同归于黑暗无边。

而在一片虚无与黑暗中,有一个人汲汲惶惶地摸索着,伸出手抱住了他,不断地亲吻着他的头发和额头,心疼到了极点,以至于显得有些怨怼。

杨晏初啜吻着他,爱恨和哀恸都昭昭:“这些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呢,嗯?你怎么,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呢……”

任歌行什么都看不见,他想摸一摸杨晏初的脸,但是无力抬手。他仰着脸,轻声道:“我以为我都忘记了。”

可怎么能忘呢。

杨晏初捧着他的脸,咬牙抑制着自己喉咙里的颤音:“你后来……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你凭什么不杀了他,你……”

“我为什么不杀了他!”

杨晏初伏在任歌行身上,听见这个声音犹如巨钟在耳边敲响,一瞬间汗毛倒竖,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冷了,他迅速地趴了下去,抱住了任歌行,吼道:“你他妈给我滚!”

“我为什么不杀了他,你不如问问他为什么没死!你为什么没死,啊?你早在十三年前就该死了!”

黑暗中一缕银光倏地一闪,一个人的脸就在这样的黑暗里明明灭灭地出现了一瞬。那一瞬间足以让杨晏初和任歌行认出他来,那张哭着的,笑着的,惊恐的,怨毒的,少年的脸。

杨晏初看着那张脸越走越近,他感觉到任歌行的肌肉在疯狂地紧绷,扭曲,挣扎,徒劳地试图起身,杨晏初在他耳边吼道:“别管他了,别想了,这是你的梦,你不要再想他了,想想别的!”

话音刚落,杨晏初震惊地发现,面前任逍的脸变了,他的五官开始移位,拉长或者缩短,渐渐地,那张脸的轮廓正和另一个人重合——

尉迟牧野!

“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在某一个刹那,突然在二人的正上方响起!

任歌行面白如纸,他想把杨晏初从身上推开,但是根本动弹不得,他惊恐交加,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张了张嘴,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丝不似人声的嘶鸣,又倒了一口气,嘶吼道:“走!”

杨晏初轻声说:“不走。”他俯下了身子,更紧地抱住了任歌行,把他更严密地遮盖住。

那个长得像尉迟牧野也像任逍的人开口: “这是你的弱点,也是你的宿命。”

“有命无运,累及妻儿!”

任歌行绝望地吼道:“不要!”

一切霎时安静下来。

他的脸上感到一阵温热,仿佛是什么热热的液体,像是一瞬间迸溅上去的,滚烫地在任歌行的脸上流淌。

那滚烫的液体流到了他的嘴里,腥的,红的,是眼泪一样的,杨晏初的血。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无助,无力,无望,无措,灭顶的恐惧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打得他根本无法呼吸,徒离忧的梦境,第一重是愧悔,第二重是仇怨,第三重给了任歌行致命一击,将他苦苦支撑的精神彻底击溃——

所有深藏的噩梦一一成真,他担心的,他牵挂的,他身世多舛命如纸薄的爱人,他终于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自己拖累死,死在自己面前。

无边黑暗再也无法坍塌,只是向更深的黑暗缓缓堕去,沉到底,他将永远沉睡在绝望、恐惧、愧悔和悲恸中,再也无法醒来。

“不哭了。”

“你还在这世上,我怎么舍得死。”

有吻轻轻落下,带着血或者眼泪,一下一下,以吻凌迟。

任歌行浑身痉挛地接受着这一下下的轻吻,他头脑混乱,噩梦缠身,魑魅一刻不停地在他的耳边呢喃,他躺在一个人的怀抱里,那人不断地抹他的脸,把他脸上横流的涕泪和鲜血温柔地抹干净,时不时凑上去亲一亲。

“不哭了。我相信你可以好好保护我,你也要相信我,我没你想象中那么脆弱,我会活得好好的。”

那人絮絮叨叨地在他耳边开口,说一些很不相干的话,语调很熨帖。

“别想了,我娘以前告诉我,做了噩梦哭着睡觉的话,第二天会变成傻子。我从前睡觉之前如果因为什么事哭,她一定要把我哄好。现在我也来哄你啦。”

“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去哪里呢?塞北?……嗯,塞北是很好的,但是不太适合久居,咱们换个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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