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41)
果然如此——施无端心里早有数,面上并无变化,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
“师祖早年入山清修,早不管俗世之争,她说借与不借倒是都没什么,只是他们怎么敢……怎么敢以下犯上,还下令追杀同门呢?”
眼见她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施无端摆摆手止住她的话音,问道:“方才在述武大会上,我瞧师叔她行动不大自由,是怎么一回事?”
慧儿大眼睛里的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哽咽道:“当日玄宗上两派人冲突剧烈,我们随师祖住得稍远,等师祖知道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看见碧潭和掌门交手,半崖那恶贼竟暗中偷袭,他忽然冒出来,竟从背后打碎了掌门的琵琶骨……”
施无端眉心一跳,沉默了五年,第一回亲耳听见这话,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冷静下来,谁知那一刻胸口好像被点了把火似的,好半晌,他那张一直平静木然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声音却放得更低,他“哦”了一声,问道:“是半崖,你亲眼瞧见了么?”
慧儿点头道:“我们跟着师祖,都瞧见了。”
她目光落在施无端身上,忽然觉得他那半垂下的头,和嘴角兀自擎着笑意的模样竟有几分叫人害怕的冷意,施无端眼角很长,好似一笔横扫,在浓墨重彩之后又留下几笔氤氲似的,她看不清楚对方的眼神,忍不住问道:“小师叔?”
施无端没理会,只是轻声问道:“苦若师叔是被什么束缚住了?”
苦若向来与世无争,对自己的弟子收徒也不大管束,门下有许多像慧儿这样年纪小、又修为不高的小丫头,可以想象,当时那种形势一边倒的情况,她一个人脱身尚且不易,何况是带着这一堆徒弟徒孙的累赘。
另一边,一来碧潭为了他那虚无缥缈的“同门恩义”,二来大概玄宗四大派系,突然间少了一半,叫外人看起来也实在不像话。恐怕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倒是难为苦若大师那炮仗一样的脾气,竟为了她门下这些人也忍辱负重了好些年。
“师祖身负捆圣纹。”
施无端一怔,眉头慢慢地皱起来——这玩意他还是知道的,能融入人的七经八脉之中,平日也看不出来,并不影响寻常活动,只是不能妄动真力,否则捆圣纹便从血脉中浮出来,把人捆死为止。
就在这时,忽然慧儿头顶上,悬在梁上的一个小铃铛轻轻地响了一声,慧儿一愣,施无端却站了起来,食指压住嘴唇止住她的话音,低声道:“有人闯进来了,别出声。”
慧儿睁大了眼睛,脸都吓白了。
施无端一把将她拽进房中,拉开卧房内一个古旧的柜子,将里面正在啃菜叶子的兔子精拉出来,然后把慧儿推了进去:“躲在这,别出声。”
慧儿情急之下攥紧了他的袖子:“小师叔,这是……这是……”
施无端动作麻利,脸上却瞧不出一点着急的意思,只是平平静静地笑了笑,拍拍她的手,道:“没什么,我活的时间太长了,总有人看不过去罢了。”
慧儿吃了一惊,猛地捂住嘴。她仿佛才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师叔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五年间,他没有一个甘愿舍身的师祖护着,没有同门扶持,只是一个人在这样坟墓似的孤零零的山间小院里,守着一块枯死的星盘度日。
他就像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施无端并没有理会她,说完就不由分说地掩上柜门,独自在房中站了片刻,深深地吸了口气。
“若我是半崖,也会选这个时候动手,这种机会实在不多。”施无端想着,又瞟了一眼柜子门,思忖道,“原本还借一把苦若师叔的力,现在看来,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整理好自己的外袍,不慌不忙地走到外间,俯身将一截蜡烛点着——这蜡极短,不过成人拇指长,颜色更是红得妖异,滴下来的蜡油竟仿佛是在流血一样,烟火味之中隐隐地透出一丝血腥气。
施无端抬手拾起灯罩,将烛火盖住,一边架子上睡觉的翠屏鸟立刻警醒过来,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扑棱棱地飞到了施无端的肩膀上,兔子精也仿佛察觉到危险似的,迈着小短腿飞奔出来,缩在他脚边。
施无端打开外间的木门,恭恭敬敬地整理好袍袖,对院中几个人拱手作揖道:“不知几位师兄到了,无端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赵承业几个人进了院子,还未待往里走,忽然那星盘四周竟升起白雾来,他们登时便陷入了云山雾罩之中,赵承业忍不住一惊,心道方才接了师叔的命令,还道偷偷做掉这么个小东西是手到擒来的,谁知这院中竟另有玄机——这小鬼这些年来难不成真如师叔所料,一直在韬光养晦地装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