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154)
怎么皱眉叹气呢,她这一天天的,不是挺精神么,睡前还在兴高采烈画图样呢,要说是担心姜红烛,不至于连入梦都不安吧?
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因为生病了。
明天得问问她,大石补之后,她那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绝症”,怎么样了。
***
同一时间。
颜老头左手拎了一小坛子汾酒,右手攥了俩酒碗,拖着步子上楼,每走几步,一侧的屁股就不自觉地耸一下。
真滑稽,耸一下。
颜老头呵呵笑起来。
这世上的事最是不可揣测,当初,也是好几百年前了,他们一行十多个从地下出逃,他是最老的那个:有人坚决反对带他,说这种老狗只会拖后腿,但另有人表示,带着有用,遇险时可以把他丢下,为其他人赢得时间。
他压根就没被算作出逃的一员,只被当成工具,像屠夫遇狼时扔出的肉块,随时可被丢弃。
他卑微地不出声,听任他人决定,心里祈求着死前能看一眼太阳。
看一眼就好。
他们这一族,长年生在地底,自称“夸父一族”,毕生梦想就是逐日、活在日光之下,因为地底的日子实在不好过,环境恶劣不说,还有天敌猎食。
然而从地底到地面,路途各种凶险。而且,早在上古大禹时期,人类就已经发现了他们这种生物,呼之“地枭”。到了秦始皇的时代,专门封锁地下脱逃的通道不说,还训练了专人捕杀,这些人成队有组织,类似山野猎人,因为当时习惯黑巾缠头的装扮,所以又名“缠头军”。
这还不止,出于物种特性,真正到了地上、见了日光,身体又会产生异变、加速死亡。不过,有应对的方法,以人为药,又称“血囊”。
服用一次,可抵几十年,想延命的话,再服一剂,但有限制:这第二剂,必须跟第一剂有血脉关联,是直系的子孙最好,若不是,旁系子侄也勉勉强强,效果有高低而已。
一言以概之,逐日之路,异常难行。
颜老头出逃时,觉得自己必然会死在路上,可谁能料到,到末了,那些年轻的、健壮的、聪明的,都死在了中途,只有他,一个老货,反而走到了最后呢?
后来,学人说话、认字、读书,他最倾心道家、爱读老庄。所谓“无为而治”、“无心生大用”,凡事绝不强求,一任世事如流水,把他推涌向哪,他就向哪,绝不挣扎,绝不对抗。
这是他的处世哲学,事实证明,也是最有用的处世哲学。
这几百年,他陆续有一些同类,又自地下出逃、混迹人间,可惜了,一个又一个的,都被剪除了个干净,他饶有兴趣旁观,像看一出出惊险小电影,从不出声,从不干涉,也从不留痕。
都是些蠢材,人间大道,早在最简单质朴的口头用语里告诉你了,“入乡随俗”——以人为食,却又想在人间长久活着,就得揣摩人的心思,把自己活成他们的利益、欲望和喜好,让人、以及越来越多的人来保护自己,怎么能强行对抗、与之为敌呢?
也不看看日光之下是谁的地头,对抗得越猛,倾覆得就越彻底。
***
颜老头上了二楼,蹒跚着走过走廊,停在尽头处的一间卧房门口。
门上,像酒店客房一样,亮着“入睡、请勿打扰”的标识。
颜老头仿佛没概念,伸手揿铃、再揿铃,这是他的房子,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百无禁忌。
过了好一会儿,里头传来拖沓的步声,再然后,门打开了。
陈天海满脸疲惫、眼圈乌青,显见的被打扰、还没怎么睡醒:“有事啊?”
颜老头笑呵呵的,把汾酒高高拎起:“睡不着,找你喝酒,咱老哥俩,太久没坐下来聊聊天啦。”
陈天海皱眉,一脸的不情愿不欢迎,但末了,还是打开了门。
……
颜老头坐在靠窗的桌边,给自己和对面的陈天海都倒上酒,又嫌灯亮、破坏气氛,抬手就揿掉了。
外头的庭院是亮着灯的,座位又挨着窗,并不很黑,能看到酒碗里来回漾着的水亮,还能看到彼此幽深的眼。
颜老头指酒碗:“来,尝尝。杏花村的酒,是我最喜欢的,可惜了,现在打着这名号的,尝着都不是那味,这个勉强凑合,喝喝看……老海啊,听阿玉说,陈琮来的时候,你在睡觉,没看监控。八年不见,你对这孙子,就没一点好奇?”
陈天海正低头饮酒,语音含糊:“八年前撇下他,大家就没关系了,没必要拖泥带水的、还躲在监控后看。”
颜老头不像陈天海那般牛饮,他眯着眼睛、小口小口啜:“咱俩认识,也有十来年了吧?说真的,我很佩服你啊,自称是我老家的亲戚,你倒是敢说啊。”
说完,嘿嘿笑起来。
十来年前,陈天海根据“人石会”内部通讯录上的地址,找到了余杭一带的039号。
当时,领号的还不是颜如玉,是个颜家的叔辈,留的地址也类似联络处,只做应酬用,黄页上都能查到,也不是什么秘密。
颜家那人以为是协会同道来访,准备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番了事,哪知陈天海开口就把他镇住了。
陈天海说:“我找你们家那位九十二岁的老太爷,就跟他说,他老家的亲戚来了,想跟他叙叙旧,上百年不见了,怪想的。”
那人当场就懵了,自忖这事自己解决不了,往上报到了老字辈的长辈那儿,长辈听了也两眼一抹黑:从没听说过干爷还有老家的亲戚,但干爷也不可能是葫芦藤上长出来的,这要真是亲戚,总不能往外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