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507)

作者:阿琐

范文程稍稍抬起头,见皇太后只身一人往前走,便知道这些话绝不是对他而说。

但太后信任他,才会毫无顾忌地说出这些话,而范文程内心,亦是长久以来地仰慕着这个了不起的女人。他完全明白,多尔衮为何会控制不住地爱上自己的嫂子。

“太后。”范文程跟上前,说道,“两代人之后,屠杀带来的仇恨渐渐淡去时,未来的皇上,可以再为摄政王正名。”

“他不稀罕。”玉儿冷冷地撂下这四个字,径直离开了。

望着太后瘦弱孤独却不得不坚挺的背影,范文程不禁叹了口气,只愿上天,能善待这个女子。

此刻,大阿哥的屋子里,宫女来告诉巴尔娅福晋,皇太后已经回去了。

小福晋抿着唇,依依不舍地将孩子交给乳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阿哥所,但才走回内宫,就有慈宁宫的宫女在等候她,说皇太后要见她。

巴尔娅到底是苏麻喇调教的孩子,心里一下就明白,皇太后要和她说阿哥所的事,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硬着头皮来了。

玉儿没有严词厉色,也没有让巴尔娅罚跪挨打,但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不可以再做方才那样的事。

玉儿没有在范文程面前责备巴尔娅,是顾着皇家的体面,也顾着巴尔娅的体面,但从今往后没有她的允许,不能再靠近阿哥所半步。

巴尔娅哭了,跪在太后的面前说她想孩子。

苏麻喇将她搀扶起来,安置在一旁的凳子上,玉儿问道:“你被送去皇上身边之前,苏麻喇已经把话都对你说清楚了,还记得吗?”

巴尔娅抽噎着回答:“姑姑说,奴才这辈子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太后和姑姑会是奴才的靠山。但奴才不会有尊贵的地位,将来生儿育女也不能养在身边,在后宫会处处低人一头,不论多委屈,都不能忘了本分。”

玉儿冷漠地说:“既然记得很清楚,就别再犯同样的错误,这是我头一回告诫你,也是最后一次,跪安吧。”

苏麻喇送走巴尔娅,回到内殿,便听格格嘀咕:“这才一个,我就要不耐烦,将来该多热闹?我还以为能少操心,真是白日做梦,偏偏做的还都是女人为难女人的事。”

她又吩咐苏麻喇:“你去告诉福临,不能心软,他如今对巴尔娅心软,将来再对待其他后妃就站不住脚。这也是当初为什么,抱走娜木钟的儿子,我也把福临送去阿哥所的道理。皇帝固然能一句话就摆平所有的事,可他不能时时刻刻守在自己的女人身边,他一时威风了,只会给无辜的人带去更多的灾难。”

苏麻喇把字字句句都记下,但转达给皇帝时,还是用了最婉转的言辞,福临也受用,如今越来越忙的朝务,更让他能理解母亲的用意,这件事上,他是不会心软的。

苏麻喇又道:“这些琐碎的小事,奴婢传句话就得了,但有一件大事,太后等着和您好好商量,皇上几时得闲了,到慈宁宫坐坐。”

“朕每日晨昏定省,额娘怎么不提?”福临问。

“您来去匆匆啊,多少大事儿等着您拿主意呢。”苏麻喇道,“皇上,太后随时等着您去喝杯茶。”

福临的手指,在茶几上轻轻叩击,应道:“朕明白了。”

然而,母子俩并没有长谈,福临派人给额娘送去了江南贡来的明前茶,却始终无暇陪母亲好好品一品。

就在玉儿收到明前茶的后一天,清晨的朝会上,皇帝第一次提起了大臣弹劾多尔衮之事,当庭罢免了几位多尔衮手下的权臣,并将这件事,交付给郑亲王济尔哈朗,命他彻查到底。

短短十天,各旗上告多尔衮的种种不公,苏克萨哈、詹岱、穆齐伦等正白旗将臣又倒戈告发多尔衮身前大逆之罪,经济尔哈朗梳理后,共罗列出多尔衮十四条罪状。

那一天,坐在朝堂上听济尔哈朗诵读多尔衮的罪状,每念一条,福临都会想起过去十四年里和皇叔的记忆。

虽然皇太极临终前那两年,父慈子孝,日子安宁又快活,给福临心里带来很多安慰,但那些记忆到如今,很多都是经过他自己后来的编织想象。

真正清晰的,在他人生里更多的记忆,悲欢喜乐,生死威胁,他的每一次成长,都是多尔衮。

慈宁宫佛堂里,玉儿阖目诵经,圆润的佛珠一颗一颗从指间滑过,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玉儿睁开了眼。

“格格。”是苏麻喇从乾清宫回来,跪在她身后道,“朝廷有决定了,皇上下旨,追夺摄政王封典,削其尊号及妻母一切追封,撤庙享,毁墓掘尸。”

玉儿仰望着佛龛,对苏麻喇说:“传我的话,多尔衮的棺椁挖出后,就地焚烧,不许任何人开棺,功过相抵,给他留最后一份体面。”

“是。”苏麻喇答应下。

“将东莪和多尔博交给多尔博的长兄照顾。”玉儿道,“仍旧给东莪多罗郡主的俸禄,不要为难她。”

苏麻喇道:“东莪格格前几日就想见您,如今在家绝食等待您的接见,奴婢想去看一眼,您看成吗?”

玉儿摇头:“不要去看,是生是死,让她自己选择。她要活着,我会好好养着她,她不想活了,就让她去和爹娘团聚吧。”

“是。”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退下。”

苏麻喇领命,悄然退出佛堂。将门关上后,她定定地站着出了会儿神,没想到很快就从里头传来哭泣声,苏麻喇不禁朝四下看了眼,将不相干的宫女太监都驱逐了。

多尔衮在死后当上了皇帝,仅仅两个月后,就一夜之间落魄为罪臣逆贼,并株连无数人,他的棺木在熊熊烈火中焚烧时,全国各地无数汉民燃放爆竹庆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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