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124)

作者:垚先生


桃萌站起来,慢吞吞走过去,弯身,为温朔理清穗子,双臂从温朔腋下穿过,凭感觉整理天蛇索。

温朔低着头,双臂不自觉就抬起来,像是大雁展开翅膀,手臂底下伸出来的细白手腕在腰前上上下下交叠,葱白一样的手指灵巧地打转,不多会儿,一个蝴蝶结就打好了。

桃萌说:“从前,师父的结子也是我打的。你若愿意,我以后也给你打。”

桃萌转到前头来,仰视温朔,“师兄,真的该走了。你回来以后,我人在无极狱,但我保证,灶上的鸡汤一定是热的。”

温朔望着桃萌。

朝阳下,桃萌的眼珠子比泉水还要清澈,亮晶晶的,比平日里还要像女孩子的眉眼。这双眼睛不断在温朔眼前浮现,他确保自己面上绷得一丝不苟,心底的浪潮澎湃只有他自己知道。温朔的心脏“咚咚咚”像小鼓一样捶着,直到他御剑上了云头,还忘不了那双眼睛。他脖子僵着,头高昂地仰着,黑眸往下转,余光扫视下方。

隔着蒸腾的云雾,桃萌缩成小小一个人,他好像一直仰着头,目送温朔离开。那个人越来越小,缩成一个黑点,农舍也缩得只有一掌大小,这个时候,飘来一片氤氲的白云,彻底遮住了底下的屋子和人。他舍不得收回目光,却有自然之力迫使他与他分别。

温朔立在化出的剑意之上,从白日的光冲出,转入雾霭弥漫的黑夜,这样披星戴月御剑赶路,终于来到故地洛阳城。或许是因为接近三月初三吕祖华诞的缘故,崇鬼尚神之风从魏地吹出来,像是伤寒病一般传染了天南地北。温朔行到哪里,就看到哪里道观飘出缕缕香烟,各处的道士都在散阴骘文,嗡嗡传颂吕祖的生平事。

吕祖是第一个以肉体凡胎飞升成仙的凡人。

在吕祖之前,前人只求祛病消灾,资质稍好的也只修长生。

成仙——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成仙——

是天下修士梦寐以求之事。

以吕祖为记事神碑,往前推演五百年,无凡人成仙,往后推演五百年,亦无第二人。成仙本是镜中花、水中月,吕祖却以身为例,告诉世人,凡人成仙是可能的。成仙,不再是水里一搅而散的月影,而成了天上至高至明之皓月,虽然遥远,却知道月是真的。嫦娥奔月,吕祖飞升,古往今来那些传说都可能是真的。

一个可能——

这就是吕祖带给世人最大的恩泽。

欲界之中,论对吕祖的推崇,哪里的民众都没有魏地的信徒虔诚,更有甚至,拜神成疯魔者也不在少数,有不少荒诞的故事在流传。

洛阳一带——尤其是吕祖飞升之地的北邙山也有众多的吕祖信徒。龙门军温氏亦尊纯阳子。不过,世家重礼法而轻才能,贵血脉传承贱自然更迭,除了自家祖宗,从不肯轻易祭拜其他什么人,哪怕是惊才绝艳的纯阳子。

温氏子弟钻研剑法,剑又是君子之器,足以彰显用剑之人的信达雅。因此,温氏在邙山修建了南岩宫,一年三百六十日,日夜有人奉香烛灯火于台前,大祭小祭接连不断,祭的都是那柄剑——吕祖的佩剑——剑尊。

身为温氏主脉子嗣,温朔知道南岩宫内剑尊是温氏先人复刻的模子剑器,它甚至比不上用方寸之术藏起来的甘露殿中小师妹偷偷打造的那一柄剑来得精妙、相似。

北邙山的童谣里,四百年前吕祖飞升之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身白衣的纯阳子像是射向天际的一束光。他的身形随风消散后,滚滚乌云间金乌敛开一条光焰万丈的线,一直系在吕祖腰上的剑尊旋转着从九霄天落下,霞光顽皮地在三尺剑身弹跳闪烁。

那柄青锋深深扎入北邙山山阴的一块悬壁,正是那个时候,乌云全都散了,天碧如洗。插入崖壁的剑反射赤金色的日光,犹如磨光了的铜镜,犹如白日里的烟火,又犹如耀星在眨眼睛,在云雾缭绕的山之巅,闪啊闪。没多久,天际飘落一条朱红的发带,不偏不倚,就落在那柄剑的剑柄上,一剑一带在北邙山间的云雾中飘荡。

四百年雨打风吹,那柄真正的宝剑仍留在崖壁上,朱红发带却早已被山岚所吞没,剑身结出锈花,呈暗红色,在这柄剑上留下了日月之辉、时光之力的痕迹,剑已蒙尘,刃已钝锈,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次雨水的冲刷而在剑身留下一脉脉山泥的痕轨。

传言有神鬼守护着这柄青锋,但剑所在的山面已成绝壁,已经很久都没有人真正瞻仰过它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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