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观音(114)
作者:雕弦暮偶
聲音沙啞,像是處在変聲期的少年郎,但又有點刻意壓沉的意味。他將鬥笠往下一壓,蓋住眉眼,隻露出猩紅的一線薄唇,在落雨中緩緩道:
“我想要點藥。”
長明
簡陋的一方藥攤, 懸掛杏林黃佈幡,端方的“義診”墨字浸透雨水,愈發厚重沉凝。
雨聲滴答作響, 木板搭湊的桌案後,藥爐滋滋冒氣。
穿過蒸汽, 宣榕走上前來, 這幾天接待的病人不下五百, 她打招呼打得滾瓜爛熟:“何病?要什麼?方便幾天來一趟?”
少年微頓:“一點割傷, 金瘡藥,之後來不瞭。”
宣榕應瞭一聲:“好,稍等。我給你拿。”
她彎下腰, 從側邊琳瑯滿目的櫃盒裡,準確找到外用藥的隔間。
裡面是油紙包分裝好的藥, 每份一天用量, 用小繩紮瞭結。
她想瞭想, 取瞭三份,走回案臺, 隔著極窄的橫木遞入雨中:“三天的,普通外傷基本能止血瞭, 你是山上獵戶嗎?”
離得近瞭, 才發現這人身量頗高, 肌理輪廓有力,年紀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間, 唇形優美但鋒若刀刃, 下顎線條比一般人更緊致銳利, 擱在面相裡,是個孤寡冷情的絕相——
“絕相”少年把藥接瞭過去, 似是沒料到她如此猜測身份,半晌才道:“……是。”
宣榕叮囑道:“這幾天落雨潮濕,傷口易化膿,多加小心。”
少年“嗯”瞭聲,左手拎藥,轉過身要離去。下半張側臉的弧度,在雨霧裡若隱若現,居然有幾分熟悉。
宣榕心中咯噔一聲,下意識伸出手,道:“等……”
眼見他腳步頓住,疑似要轉身,她反應過來:轉過身後呢?說你長得像一位有過幾面之緣的死者?能否摘下鬥笠讓我看一眼?
這既傻又冒犯。
宣榕當機立斷,手掌上揚,探入雨中,在他視線死角處,按下鬥笠的後半邊緣,想要挑翻他鬥笠。
竹笠濕滑,翻飛稍許,就被一隻紮瞭繃帶的右手按住。
穩如泰山,一動未動。
和練傢子比速度,宣榕一敗塗地。
好在,少年似是以為她誤觸,並未在意,側過身問道:“還有何事?”
“……”宣榕挫敗,她不擅長撒謊,天人交戰半天,實話實說:“……你和我認識的一個人長得很像,可以……摘下鬥笠讓我看一眼嗎?當然!要是不方便就算瞭,是我冒犯。”
看不清少年表情,但此話一出,他唇瓣微抿,這不是個愉快的預示。他淡淡問道:“什麼人?”
宣榕想瞭半天,沒找到合適的形容。他們不算熟悉,不是朋友,萍水相逢,每次都是她自作主張橫插一腳,最後想起,用以蓋棺定論的第一念頭,居然是“已故之人”。
宣榕有些沮喪,遲遲未語。這在少年眼底似乎有別樣解釋,他嗓音沙啞,分辨不出情緒,問道:“害你不順的仇人,還是恩將仇報的小人?”
宣榕搖瞭搖頭:“……一位遠走他鄉的亡人。”
“……”
少年沉默良久,緩緩摘下鬥笠。
一張平凡無奇的臉,最多隻能算得上周正,和那位濃墨重彩的容貌簡直是毫無關系。
雨水順著他的眉峰滾落,少年眸若點漆,沉凝著註視她:“那現在呢?還像麼?”
宣榕:“……”完全不像。
她愧疚道:“一時看岔,實在抱歉。我……我幫你給右手上藥吧,否則你一個人不好操作。”
說著,她將桌案側邊的簡易轉板推開,示意他進來:“正好雨大,避一避?有幹凈的佈巾,把頭發擦一擦也是好的。”
方才他擡手按鬥笠,紗佈血跡斑駁,宣榕瞧得真切。
可少年仿佛在雨中生根,半晌不動,就在宣榕疑惑時,他終於擡腳走瞭進來。
宣榕松瞭口氣,一指藤椅,招呼他:“坐。”
又踮著腳,在櫃中取瞭昨日才漿洗過的佈巾、幹燥潔凈的紗佈,一瓶她自己熬制的清創藥水,宣榕回過頭,見少年還沉默站著,問道:“藤椅在那,上面東西拿掉就好。”
他道:“隻有一張。”
宣榕失笑:“沒有傷患病人站著的道理。坐吧。”
他坐瞭,宣榕自然隻好半蹲著,剪開他右手血漬黏結的佈條,這才發現傷口深可見骨,便垂下眼簾,小心地清洗塗藥,再用紗佈墊瞭藥物纏上幾圈,手腳麻利地打上結。
她手指纖長柔軟,圓潤如貝。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