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欲栖(6)

作者:梅燃


“沈氏什麼也沒帶走,隻向我要瞭一根手杖,昨夜裡還打雷呢,她就那麼走瞭,別的就什麼話也沒留下……”

紅螺在耳邊絮絮叨叨說瞭一堆,時彧忽想到,潞州城外最近的尼姑庵,確實在山上,山路難行更有野獸出沒,須持手杖方能登攀。

她居然真是要出傢。

時彧可能這輩子都無法理解女人,兩句話不對付,她就要去落發為尼。

張氏編排沈棲鳶,說她任性妄為之時,時彧還難以相信,沈棲鳶那樣一個看起來嬌柔無害、弱不勝衣的女人,與張絳英嘴裡的女人,當真是同一個人?

現在看來真是說得分毫不差,她這個人,就是能不作聲不吐氣,表面上逆來順受,實際主意比天大,又犟又擰,不聽任何人勸告,不給任何人機會。

“真是任性妄為。”

時彧惱火,眉目深凝,牙關咬得微微發酸。

“那就讓她去吧!”

第 3 章

晨霧散盡,曉光穿林,飛瓦青簷自水汽之中被剝離而出,漸漸現出崢嶸原貌。

靈堂諸事還不曾完全撤去,正堂壁上高懸著一幅先人遺像,其人廣平伯時震,軒然壯碩,身披甲胄,腰纏一柄三尺長的古紋寶劍,雙目炯炯,神態飛揚,呼之欲出。

時彧停在這幅畫像前瞻仰許久,思緒莫名。

“父親,我不會去找她的。”

時彧自己也不知道,他這是對父親說,還是在對自己強行告誡。

他想,既然沈氏不領情,不打一聲招呼就找好瞭退路,他也不必去阻攔瞭人傢。

反正,父親將她從樂營裡救出來,給瞭她兩年安然無恙的太平生活,時傢並不欠她什麼。

時彧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

“這是別人自己選的路,非我強逼,她就是上山做比丘尼,也不與我相關。”

“本來就是如此,難道我真要娶她?她比我年長好幾歲,又和父親……她本來就不該是我的。”

“父親,孩兒就要回長安述職。京都龍潭虎穴,人心鬼蜮,各懷算計,她一個孤女,我帶著她,對她也不是好事。”

盡管如此,時彧總忽略不掉心頭的慚怍。

他不守信用,他薄情寡義,實在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有愧於先父的教誨。

時彧被這兩股在腦海中天人交戰的勢力夾擊得頭暈腦脹,終於無奈,脫力地靠向梨木太師椅椅背,長長地籲瞭口氣。

他這具身體,好像仍舊沒有從疆場那十日十夜之中緩過來,一直存在於緊繃的狀態裡。

隻要稍感松懈,那麼周遭一切突如其來變動都有可能讓他風聲鶴唳,肌肉不受控制地虯結,並迅速冒出雞皮,然後他便會進入到一種備戰的狀態。

這一次,也隻是稍作整頓,當耳中落入來歷不明的腳步聲時,時彧立刻睜開眼,倏然望外。

但見天光熾亮,身形挺拔健碩的男人迎光而來。

“時彧。”

來人年過不惑,神情九分的敬畏之中,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愛。

“孫叔。”時彧怔然迎上前。

孫孝業為時震舊部,曾追隨時震南征北戰,如今儼然也是朝廷的三品大將。

“你怎會從長安來?”

時彧立刻要安排孫孝業就座,對方緩緩搖頭,堅持要先為時震上三炷香。

禮盡後,就在掛畫前,孫孝業告訴時彧:“你臨危受命替父上陣,抗擊外辱有功,不日回長安,還要論功行賞,熠郎這次,是要加官進爵,越過我們這些不中用的老叔瞭。”

時彧汗顏:“不。時彧資歷尚淺……”

孫孝業撫掌:“你無須自謙。”

他嘆瞭一口氣,欣慰地按掌在時彧肩頭:“你的這些叔伯們,打瞭一輩子的仗,都沒有你此仗贏得精彩,贏得一雪前恥!”

說起打仗,孫孝業的嚴重冒出燦然精光,心向往之。

但想到也是因為這場大戰,廣平伯時震犧牲,孫孝業的情緒低落瞭下去。

他轉過話頭,問時彧:“你傢中沈氏呢?”

孫叔竟知曉沈氏?

時彧頓時心虛惶惑,眼神閃避瞭過去,心頭暗忖:莫非當初父親有意納沈氏為妾,也告訴瞭孫叔?可是孫叔為何在此時突然問起沈氏,莫非他還知道瞭,父親臨終前將沈氏托付於我一事?

時彧的胸口如同揣瞭一隻兔子,跳得飛快,背瞭良心的羞愧感,讓他無所適從,隻能側過身,躊躇著道:“孫叔怎會問起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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