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欲栖(3)

作者:梅燃


“怎麼還不走?”

時彧已經壓低瞭喉音,顯出淩厲催逼的態勢。

沈棲鳶驚恐之餘,卻不得不尷尬地對他細聲道:“我,我應該是跪得太久,腿……麻瞭。”

“……”

時彧下頜緊繃,不知是被氣著瞭,亦或是被逗笑瞭,他並沒上前攙扶沈棲鳶。

漆黑的瞳仁亮而冰冷,避過瞭沈棲鳶柔弱的目光。

少年的心,跳得狂亂而急躁。

自回時傢以來,他與沈棲鳶共棲於此處。

這片靈堂,心照不宣地成瞭他們二人共屬之地,但即便如此,他們也很少打照面。

時彧通常是在夜深人定之時,獨自一人來此祭奠。

因為無法面對。

每當見到沈棲鳶那張溫柔可親、清秀端莊的容顏時,時彧總是克制不瞭地想起父親的死狀。

當他趕到之時,時震已經奄奄一息,時彧抱著滿身是血的父親,素來沉穩的少年第一次聲嘶力竭地求人救命,他就像一頭發瞭狂的獅子,雙眼赤紅如血,全身痙攣不止。

比起他,時震很冷靜。

馬革裹屍,是每一個將軍早已為自己設想過的宿命。

他用血肉模糊的雙手,按住瞭時彧顫抖的臂膀,對他說:“熠郎。為父一生馳騁疆場,為國建功,雖死無憾。”

“父親,你莫說瞭……”

少年哭腔細碎,埋首下來,將臉存入父親的頸邊,血淚相和而流。

約莫每一個天真的孩子,還以為著,倘使親人不交代這些臨終遺言,就不會走入死亡一樣。

時震知曉,他隻是沒長大,但以後,他會長大瞭。

“時彧,你一直是為父的驕傲。”

“父親……”

“把身後一切托付給你,我放心,隻有一件……”時震仰面朝天,一聲嘆息,聲音越來越微弱,“為父在潞州時口頭約瞭一樁親,看來是無力完成瞭。那沈氏實在可憐,你若有意,回到潞州之後,就替我娶瞭她去,好生照料,莫使她無依無靠。”

嗚咽中,時彧在父親頸邊倏然睜大瞭雙眼。

他沒想到,父親臨終之際,最後向自己托付的,是這麼一件事。

向來有子承父業,卻不曾有過子承父妻。

這件事,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不知怎麼說。

第一次見到沈棲鳶,正是在父親的靈堂前。

初停靈之日,他失意地來到靈柩前。

素白經幡下,黃色的紙錢漫飛,連火焰都被裹挾在陰森的寒意裡。

身披素白鬥篷的女郎,仰起臉,看向他。

蒼白的梨花面上,有一雙哭得濕漉漉的腫成瞭核桃的淚眼。

蟬露秋枝,淚飛作雨。

她緩緩向前來,似是要行禮。

時彧也不知是怎麼瞭,或許是一時想不到該如何稱呼,舌尖絆瞭一絆,醒回神時早已脫口而出:

“沈姨娘。”

第 2 章

夜色昏昧,燈籠搖曳。

淡淡的光暈照著少年倚向梨木的身影,蕭條而孤傲。

他垂下眸,眼底漫過思量。

第一次見到沈氏,他喚瞭“沈姨娘”,從那之後,便好像已經絕瞭那條後路,父親為他選的路。

於他而言,即便沈氏再可憐,再無依無靠,父親再憐惜她,時彧也無感。

當時,是為瞭補償將死之人的最後心願,時彧強行逆著心意,哽咽著點瞭頭,應許道:“父親放心。”

沈棲鳶沒有依靠,時彧可以給她安置一個依靠。

沈棲鳶沒有前程,時彧可以給她安排一個前程。

但娶她這件事,就超出瞭他的範圍。

時傢人丁凋敝,他如今上無父母,婚姻大事,他想自己做主。

反正沈氏也不會知道,當初父親在彌留之際提瞭什麼要求,而他應許瞭什麼。

等先父落葬為安以後,他將要回長安述職,到時再將沈氏送走。

這一段時間在傢中守靈,也曾聽張氏說起,沈氏的性子古怪,不喜生人,不愛言語,但任性妄為。

時彧曾有疑惑,皺眉反問:“不愛言語,如何任性妄為?”

張絳英編排道:“她雖寡言少語,但在這傢裡,她好像早已以女主人自居瞭,別人對她說什麼,她一概不理,一切由著自己性子來。真不知,她是太狂妄,還是聽不懂人話。”

時彧陷入瞭沉默,他想,如果沈棲鳶不滿足於他的安排,這也沒辦法。

她沒過門,住進時傢於理不合,時彧更加不會踐諾娶她。將她送走,是唯一的辦法,她聽也好,不聽也罷,就算是任性妄為,也隻能接受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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