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只是垂下眼眸，将狂躁的情绪掩饰在长长的眼睫之下，青筋凸起的手紧紧地攥着桌上的青瓷茶杯，而这只茶杯已经不堪重负地生出了几丝裂纹。

回去之后，他定要将这个碍眼的面首给扒个干净，他倒要看看，这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胆敢与他抢人。若对方只如表面一般是个微不足道的蝼蚁，他也一定要使出所有手段将他狠狠地碾死。

所幸这一曲剑舞再怎麽漫长也终有结束的时候，很快乐声便走向了终结，三千也顺势收了剑，站在殿中对着皇帝一礼，而后迈着沉稳的步伐回到了席上。

三千回到了姬兰玉身边，姬兰玉早早便对他扬起了一个笑脸，夸赞道：“你今日做得实在不错，当赏。”

三千微微一笑：“长公主谬赞了，长公主笛声精妙，倒是为三千掩拙了。”

谁也不知道，姬兰玉随性而吹的那道笛声对三千的心境有多大的动摇。

在那之前，三千几乎是怀着决绝的心态，準备用手里的剑将他与皇室之间的恩怨全部终结的。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没有考虑太多，他只是觉得今天他若是不这麽做，来日里或许就再无机会了。

他已经为这一次複仇筹谋了太久，无论他对其他的人与事有多留恋，他都不能完全放弃複仇的想法。

无论是生死，还是他的名誉，亦或是他与姬兰玉之间不明不白的情感，他都全然準备割舍了，只为了掀起一场複仇，用鲜血抚慰沈府上下几百口人的冤魂。

可当他听到了熟悉的笛声，当他与姬兰玉眼神相触的那一刻，他忽然就舍不得了——他舍不得连累了姬兰玉，也舍不得看到她脸上失望或是愤怒的表情，更加舍不得死，舍不得永远都看不见她的面容。

他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心船被一股平缓的微风稳稳当当地推到了彼岸，在上岸与面对狂风骤雨之前，他终究是选择了前者。

或许这就是天意，天意让他遇见了姬兰玉，让她阻止了他弑君的想法，他心中充满着鲜血与仇恨的髒污土壤里终究还是开出了一朵纯净的、令人留恋的花。

在后半截的乐声里，三千便什麽杂念都没有了，什麽行刺，什麽複仇，这种念头全部都从他的脑中消失了。那一刻他唯有跟随着乐声起舞、挥剑，什麽都没去考虑，只是尽情地释放着自己。

他的脑海中忽然就响起了十年前，沈府灭门的前夕母亲在他耳边说过的话。

母亲和他说过，让他逃出去之后就隐姓埋名，好好地生活下去，长大了之后娶一个好姑娘，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安安稳稳地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母亲还说，让他不要给他们报仇，不要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好好活下去便好了。

一直以来，三千都没去细思母亲这话中的含义，也没有照着她说的那样去做。因为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唯一能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便只有给家里人複仇的这一个念头，除此之外，这个人世间再也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事物，他也不可能作为一个普通人去和和美美地结婚生子，他做不到。

可今日，他突然就理解了这番话，他开始明白为什麽母亲希望他忘记仇恨，好好地活着了。

因为这个世界上终究会出现值得他爱的人，他会为那唯一美好的存在留恋这整个世间，也会学着与不幸的过去和解。

他那些极端的、想要与仇人同归于尽的想法被慢慢抚平，他的心中出现了一个不一样的念头，想要长长久久活下去的念头。

其实，他想要为沈府申冤，为父辈报仇，也未必只有行刺皇帝这一条路可以走。

事实上，刺杀十四岁的年幼皇帝这件事本身就是一桩获利不多，但祸患极大的赔本买卖，只是以前的三千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味地想要用小皇帝的鲜血来终结父辈之间的仇恨，根本就没有往深处去思考他这样的举动能有多大的意义。

现在想想，即便他成功刺杀了小皇帝，沈府上下几百口人也早已经没命了，他此举不仅不能挽回他们死后的命运，反而还会给沈府扣实一个乱臣贼子的帽子。彼时不仅他自己跑不了，暗中帮助他的那些沈家旧部也会被朝廷找出来清算，甚至今日将他带进宫的姬兰玉恐怕也会受到牵累。

他拼着付出这些，只是想要了小皇帝的命，然而小皇帝只是先帝的儿子，沈府被灭门的时候小皇帝甚至只是一个几岁的幼童……这样的报複，终归是不值得的。

与其冒险弑君，被天下人所不容，倒还不如想办法为沈府平反，让天下人都知道沈府的冤屈，还沈家人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