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华胥引(89)

作者:唐七公子


心绪一层一层缓缓压上来,像砥了巨石,却不能做出任何退缩,就像野地里遇到狼,就算再害怕也要擡头瞪住它,先低头的那一个就输了。这一生父王没有教导我什麽有用的东西,除了这种越是心慌意乱越是镇定从容的僞装。我其实想要问问她,既然喜欢他,怎麽狠得下心伤害他,而他伤得那麽重,又怎麽忍心一眼都不来看他。归根结底,是我想不通怎麽会有人用伤害来表达爱,就如我想不通怎麽会有人喜欢吃榴莲。人世间的事,永远是不通的比通的多,感情更是如此,我以为的一切只是靠我的经验,而明显我在这方面涉世未深。

门外响起脚步声,她神色变了变,起身嗒一声将屏风扣住,微光消失在眼前,只留那些之前不知道是什麽此刻看来是她和慕言日常相处的朦胧图案,在身侧漫成流云般的巨大阴影,连同丝帕一起扼住我的喉咙,令人不得言语。还抱着一丝微弱希望,脊背挺得笔直,想得到什麽不一样的结局,却听到房门被轻叩三声,缓缓开啓。一个声音响起,如春日里一缕拂柳微风,伴着一声笑:“我找了你很久,紫烟。”是暮言。女子略带哭腔地回应:“我一直在等着你,一直,等着你来找我。”

肩背突然就不能承受很多东西,颓然靠住墙壁,那种临死前的寒意由脊背渐次滋长,牢牢拽住胸中的鲛珠,突然就感到一种疼。这可真是奇怪。

而恰在此时,床板忽然翻倒,反应过来时,已重重摔在一个什麽地方,不知从哪里透出一丝朦胧微光,可依稀辨别这是一条长长的山洞。幸好此前已经从绳子里脱困而出,即便从很高的地方摔下,也没受什麽伤,纵然我没有痛感,可也怕断手断脚。

靠着洞壁往上看,不知此刻厢房里是何种情景。

可以想象,窗外必有朗朗星空,而他踏着月色推开门扉,似他一贯的风雅悠閑,那句话怎麽说的来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却不是为的我。我的逻辑很简单,觉得紫烟伤了他,便不能再是他的良人,他不应该再喜欢她,我是个死人,其实也没有什麽资格,但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人。好吧我都是撒谎,我一点也不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姑娘。说白了我就是自私,但是,如果一定要选择,我宁愿他爱上其他的姑娘,但那个人一定不能是紫烟。就像容垣当时所想。可他们还是相遇了,看来彼此都旧情难忘。秦紫烟说得不错,我就像个跳梁小丑,着实可笑。可若这就是所谓成年人的,那些更加成熟的关于爱情的事,我不懂。看着自己的手,生命线消失的右手,想我果然还是不懂。心里觉得很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劝说自己。我捡起地上的面具,用袖子擦干净,贴着额角戴好。还能如何呢,这就是分离了。我想着他,想着此后再也不能见到他,我的生命结束得这样早,在孩提时和他相遇,却懵懂对情事不知,等到明白过来,他已另有所爱。长长的山洞幽深静谧,像是没有尽头,慢慢蹲下,将头埋进膝盖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柸中雪之第一章(2)

可哭泣许久,也没觉得好受。事实证明,能够靠眼泪发洩出来的情绪都不是什麽情绪,而无法用眼泪纾解的,也不会有其他更好的办法。用袖子抹干泪水,我小声同自己讲,阿蓁,从此后就是一个人了,好好的别让人担心。喑哑嗓音回响在幽深洞窟,像有人在一旁耐心安慰,就有了一点勇气,也忘了是一个人。攀着洞壁站起来,沿着山洞一瘸一拐走出去,沿途踢到许多腐骨,蓦地害怕,从前没有感知,离开后才明白慕言在身边时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都让我以为自己就是个普通小姑娘,忘记了身为死者本不该有这样的恐惧。他们都和我一样,这些累在洞中的森森白骨。

辛苦摸出山洞,漆黑夜空里,并无想象中的朗月疏星,无根水似千军万马奔腾直下,浇在我头顶。一场滂沱大雨。

拨开雨幕夜行。秦紫烟将我困在山洞里,定料不到我会这样逃走,可慕言喜欢她,不会知道是她绑架了我,想到方才绊倒我的那些白骨,他们皆是为洞中瘴气所杀。她对我早有杀心,奈何我本就是个死人,除非碎了胸中鲛珠,着实没办法再死一次。

山峦如巨兽横亘眼前,湿淋淋张开血盆大口,参天老树似沉默的魅影,脚下淩霄花被石子般的雨点打得零落不堪。狂风从耳畔吹过,撩得雨滴倾斜,砸在身上,一层层浸入肌理落进心底,冷如寒冬里结冻的冰淩。这场无尽的雨。远方有庭院透出微光,却是最危险的地方。我不知前往君禹山的道路,明白的只是朝着那要命的火光相反的方向,不停地往前奔跑。山路湿滑,尽管已经习惯在黑暗中视物,也会看不仔细,笨手笨脚时常栽倒,弄得满身泥泞。觉得走了很久,再也不会被追到时才放下心,见到路旁一蓬矮灌木,缩到里边打算躲一躲这淩厉雨势。鲛珠令我比常人更加畏寒,不再急着赶路,分散的神思集中回来,感到冷雨和着泥浆严丝合缝贴紧了身体的每一寸,冻得整个人只想缩成一团。雨过了就好了,我咬咬牙,抱着膝盖默默地安慰自己。雨过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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