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陵赋(53)
作者:鱼陇曼衍
日前朝会中婉言谢绝赴宴的数位大臣,赶在开席前竟悉数到场了,一时间堂下呕哑。郅毋疾只见满目黼黻袍服鱼龙而入,道贺声笃。
他尚来不及起身侍立,便需抱手回以谢礼。
人群络绎,俱是模糊面目,各自难辨。却皆作慈眉舒颜,抚掌揽肩,仿佛是真心来贺他这位晚生位极人臣。
十年一觉幻梦。
这是他年少执卷,入定苦读,不分晦明饑渴时做过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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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意阑珊,郅毋疾虽知散席还需清明送客,却也并未让自己自持,趁着桂山烧的酒劲起兴,“诸位皆是郅某前辈师长,今日来贺,郅某荣幸之至,陛下赐的酒食极合心意,兴之所至,某欲赋诗一首,但凭赏玩,以纪今日瀛海楼盛景,以贺来日陛下班师之时,金瓯无缺,海内皆平。”
李澹于上首见其面色酡红,趔趄踱步,冠首微斜,如在梦中。
一旁列席的臣工虽酒酣仍守坐卧仪礼,亦俱是神游天外。
“表里蒿松处,羽翼别荆扉。
秋情皆摇落,猿猱自幽啼。
惶索辞家阙,醒后演春秋。
不言班定远,应为万里侯。
羁旅满歧路,风烟攘鸟蜩。
平生无尽处,脉脉语扶桑。
关山道路渺,渭北信使疏。
瀛洲一时远,平明卧山中。”
他始料未及,在最危险的地方,在仍需履冰的时节,在虎豹般的人群之间,他趁天地俱不清明,提前为自己写好了命判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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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宫时已是入夜时分,赶在宫门下钥前,筵席散尽。
作云散时,虽各人醉意不同,然俱是面有戚戚,动辄不安。
新任的太傅作诗云云,实在不像为国祝祷。
郅毋疾下马车回府时,府内俱黑漆歇下了,独缪玄昭在的屋子仍燃着烛盏。他叹息一声,引得窗台上一盆文竹枝叶摇曳。
“今日群臣来贺,可是姑娘的手笔。”他见帘上映着的人影摇动一阵,显是被他突然的声响惊动。
夜已深,郅毋疾没有叩门,缪玄昭也并未如常啓门迎人。
她似是顿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
“我看不惯他们这般倨傲,便擅自用了一计试试这些人,也算是帮小皇帝清扫门庭。谁为纯臣,谁涉贪墨,一目了然。顺便答谢他这阵子助我一路无阻,阅览了许多江左食理调疾的秘方。”她声音极清润,许是近日来总是走在江左的日头下,底气甚足。
郅毋疾轻哂,疑心她心中还有实话未言。
“当然,我亦看不惯他们对你这般无礼,皆为人下臣,独他们托大,不顾及君臣之仪。你虽总是面上不显,但心中必是有自己的坚持和傲气,不会因为他人的态度就轻易变更自己的处世之道。我做这事,你恐还会嫌我多此一举,但我实不愿襄城燕馆的家主在此不相干的地界受这般折辱。”
郅毋疾听言,终是展颜一笑。他的确从来都是胸中自有山川沟壑,心外之物,伤不了他半分。
“郅毋疾,这个太傅之职是你允诺还恩而应下,你终有一日恩泽还尽,是要归于自己的生活的。”
“受教于姑娘,郅某毫发未伤,还添了桩人前的显名。今日夜宴,那些个当朝进士、累世文臣皆倾耳听我歌,原来这些都仰赖姑娘。”
“你不问我做了什麽吗?万一为你带来灾祸——”
“不必问,今夜我做的事,恐比这还要兇险万分。若有后效,无论如何,我一人承之,也算报姑娘今日字字珠玑剖白我心,郅某实在震动。前日里言语上沖撞了你,是我不对,还请姑娘宽恕则个。”
“我亦有不妥,这一路,都是家主包容。”缪玄昭语渐柔缓,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她与郅毋疾之间还是有种天然的礼让,让她每次面对他都不得不理智。
“我······就先走了,姑娘歇下吧,不日便要出征,府里还有许多要打点的。”
郅毋疾见那烛盏没有一丝犹疑,很快便熄灭,便也缓步折回了自己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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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宸宫,隐园。
“老师可知,昨夜为何急转直下,群臣毕集皆来贺你?”李澹语中急切,似有隐情。
刚坐定的郅毋疾接过宫人奉的新茶,也只搁于案边,并不就饮。
“臣还以为陛下会先问我昏头作的那诗。至于陛下所言,臣并未着人去查。贺与不贺,与真心无涉,不过全个场面罢了。”
李澹倏地丢斥手头上正批阅的折子于地,起身迫前。
“早朝后中涓官跟朕回禀,昨日临安城内街市俱是传言,新任太傅大人寓居襄城时与涉盐铁的豪强沈氏沈无言交好,那沈无言的生意遍布海内,在南境所据盐湖占了北霁、南樾加起来産盐量的大头,而他直接、间接经手的田産铺子更是触及江左全境,朝中大小官员若私底下有些侵産截商的行径,在他处皆是物证确凿。这下可好,一桩贪案亦未做实,这帮人现在已经畏你三分,怎敢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