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陵赋(45)

作者:鱼陇曼衍


他擎起杯盏,不卑不亢。似乎他存在,便是这燕馆的底气。

“郅某且敬各位,一岁有一岁的光景。外间纷扰,襄城此处自可心安,愿诸君安平康健,今日尽可畅饮,来年便能事事有酒,恣意留醉。”

酒过三巡,杯盘狼藉。

平日里最是自持恭谨的菖蒲竟也喝个酩酊大醉,生生卧倒于蒲席之上,嘴中喃喃似吟些酸言缛语,感时伤怀。

女客席间亦是堕珥遗簪满地,还有些形骸放浪的衣襟微敞,正联席行些花草酒令,一夜不辍。直至烛火荼蘼,眠倒间亦有神交。

不知为何,缪玄昭望及这一切,正觉得应了那句“酒极则乱,乐极生悲。”

她的悲伤,总是淡淡的氤氲良久,而她的欢愉,却总是转瞬。

一室奢靡后颓唐。衆人皆神游天外,于梦中祈愿去了。

远处大门外传来一阵极客气的敲门声,缪玄昭饮得不多,尚还清明。侧身见上首的郅毋疾亦枕臂酣睡,实在无奈。便径直往楼下去瞧是何事,于除夕夜阖家团圆时出现实在显得唐突,是故缪玄昭已有薄愠。

啓门见一宦侍穿着男子,眼中俱是审视打量,却仍极为体面。

“姑娘,可否将此信交予燕馆郅公子。事出从急,务必叮嘱啓信后即做打算。”

“多谢,我即刻送上去,家主今日正在楼间。”缪玄昭还礼后,阖门间北风便紧了起来,还未回神,鹅毛状的大雪簌簌便落,缪玄昭捧着薄如蝉翼的纸封,过中庭时,立时便被雪片浸湿,她忙收敛于袖间,径直回后院席间。

转过廊下,她撚出那封书信,墨迹已洇得透过纸背。寥寥数行,纵使礼节尚在,反书难辨,却不免连缀了几处字词。她本欲隔空置于里屋炭火上,烘烤一阵再予郅毋疾,那字却是过目难忘了。

“咨尔郅师,卿本白圭之质,识如泰山桂树。朕临朝野,处处掣肘,而今已维艰四处,实需觅一太傅,亲近以制衡,或可恫江左朝臣。思来想去,惟卿而已。慎勿回绝。”

缪玄昭一时不知所措,缘何这襄城安然之下,处处涌动着潜流。

这郅毋疾,竟是要做江左帝师的人。

她心中万般思绪,浑噩间,也只悄然入席,将那封新帝手书极郑重的放于郅毋疾身侧的酒尊下。



魂坛一抔

翌日便是正月里,燕馆已恢複待客。客席不多,前楼显得颇为寥落,总是冷清间不时一阵聚首调笑,複又归于安静。本应迎客的大半僮仆皆在后院歇脚,当中有些则偷藏  在避人处行牌令或吃酒嬉闹,仍还是年节里的样子。

郅毋疾晨起在厢房处理了些账目事务,又和菖蒲打点了几句,便收拾停当,往后院缪玄昭的t屋子行去。

后首的一进院落只缪玄昭和湘儿在此常住,他来时见湘儿正于前楼调停穿膳,料想院中应只有缪玄昭一人。

郅毋疾并未敲门冒进,只立于窗下,轻叩檐下的盆植。一见便知主人应经常侍弄,枝叶俱是妥帖,丝毫未有冗余。细瞧去,便可见主人风骨旨趣。

缪玄昭正于案上摘些食疗载记,十分入神。郅毋疾望见不禁失笑,对她愈发生出探索之欲。这麽个高门贵女,缘何出入于食肆庖厨间,而不觉失于礼数,更不觉繁缛疲累。

她恐是熟谙历代食录,甚于抄录列女诫述。

细想间,郅毋疾已走近窗沿,未语先有笑意。

“还在年里,便这麽用功,让我这个四处赋閑的老板颜面搁在哪里才好。”

缪玄昭擡眼见青灰窗纱外一修矜人影,有些讶异,因她不常见郅毋疾说这些玩笑话。每见他时,总是礼备万全,像是一身让人挑不出瑕玷的玲珑玉笋。

“替家主做事,是小人本分,小的可指着您下一年多发些月例呢,我好寻一大宅子,也过一过你们这般显宦豪族的生活才好”。缪玄昭搁笔时轻一挑眉,眼尾掠过一丝狡黠,虽隔着缦纱,却还是被郅毋疾瞧见了。

她起身伸手胡乱抚平发皱的裾摆,便啓门往屋外去。

“你是在诽腹我受延请之事?你瞧过那信了。”郅毋疾也不作试探,便直奔要害。

“你怎知是我拿去的,昨夜席间人物衆多。”缪玄昭心虚一阵,嘴里仍是振振有词。

“我醒时,菖蒲和汀兰他们皆在席间寻周公,独你不见蹤迹,昨夜我一直瞧你并未多饮,既清明必然能分神为我送信。可是我燕馆的酒不合姑娘心意。”

“非也,昨夜难得团圆,作势便想看清这席间衆人的模样。若来年有幸聚于一处,还能唤出他们的名字,道声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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