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陵赋(43)
作者:鱼陇曼衍
那一户人家皆如祀神般跪地稽首。如此富贵锦绣之人,竟也愿分神看顾路边的几株杂草,实在与他们想象中熙攘皆为利来的商贾不同。
郅毋疾终是在除夕前折回了襄城。
“家主一路辛苦,实不凑巧,年节当前,客席沸满,回来少不了又得再忙碌一阵。”菖蒲取下郅毋疾身上的外袍,又轻拍了拍他身上的浮尘,散去长途跋涉的疲惫。
“菖蒲,走前着你查的事情,可有眉目。”郅毋疾擎起一茶钵,于轩窗前看向后首院子里。缪玄昭正于树下曝晒无花果,托腮守在一旁,似是防着风来起落。
“家主,我已着人回代郡问询窦氏族茔的守墓之人,仍是数年前奠基时,我们给过银两的那位老伯。他说的确见过年轻的男女三人,往墓地里凭吊多日不离。应是窦氏旧人,便也没有阻拦。”
“他可有说这三人特征?”
“二女子,一寡言男子,其中一女子跳脱莽撞,另一位虽粗布蔽衣,模样平常,却仍于仪礼极为妥帖,气度不凡,倒像是个主子。”
“主子——”
菖蒲退下去后,郅毋疾缓慢于案前膝腿而坐,一手掀开窗帷下暗阁屉门,取出一页极工细的绣像。那宣纸早已泛黄落拓。
其上涂抹一女子,于院落间执卷,状似不羁,正卧倒山石,眉眼尽是笑意。满纸墨色,惟有面颊间抹上几笔轻红。
落款处为,“元伽三年,宦旅间,窦奉甫绘于彭城缪宅”。
少男少女,那刻定是眼前人惜取眼前人,玲珑心思皆在画意里。
窦初云的遗物里唯一有这麽一件与女子相关的东西。
郅毋疾第一次从代郡带回这画时,便被这画中仙殊为特别的气质吸引。虽只是置身画中,却像是极名贵的一件饰品。
如他还是石匠家的儿子时,过路见铺子里华贵非常摆供着的白玉琴,即便习琴期年,却也不敢染指。这心绪,实在是奇妙无羁了些,但却偏偏有这别样的感应。
他侧首看向窗外树下红粉一点。一个人或可掩去眉目身量,却于品性气韵无法改变。他在燕馆见玄昭第一眼时,便觉粗布麻衣皆为假象,其内心定是洞天琉璃,见识广大。
若非情急,一个人又怎会愿意隐去父母所授之身体发肤,而成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此生或尽可谓徒劳与枉然。
她究竟经历什麽。
他突然,很想要护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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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玄昭觉着晌午已过,冬日里阳光实在欠奉,便将晒得半干不湿的无花果收到布囊中,预备回庖厨间封存。
忙碌间未发现来人,转身便撞入一散着淡淡皂香的怀抱,猛地避让一步。
郅毋疾下来前换了一件新置办的袍子,一身淡淡青绿,衬得他如珪似琮。
“家主,我竟不知您已归来,可···可还安好。”
“一切皆好,只是东边似要起战事,我便决意尽早返程。”
“我正要往庖厨去,新备的食材需得快些封存起来。”缪玄昭突然觉得有些慌不择路,只想尽早离开。
“不急于一时,方才见你已在此处收拾良久,不如坐下聊聊罢。”
缪玄昭只好躬身坐回嶙峋湖石上。
郅毋疾淡淡发问,“从未听你谈过家中,初见时听你说t‘不知贻阿谁’,乱世当前,我便不敢再问。如今,我们多少也算熟络,我很想知道,既于亲缘淡薄,你现下在此地真的开心,且获得慰藉了吗?”
缪玄昭的心被忽然揪起,她已久未思虑过这些问题了。活着,不依傍任何人,她时常勉励自己做的已经足够好了,可是夜深忽梦少年事,她于梦里都会因为思念母亲而沾湿衾被,醒来才知一夜滂沱。
因着莫须有的连坐,她颠沛至此,究竟磋磨何为?她被郅毋疾点破,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庸碌之人,此生若没有眉目与名姓,注定一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见她面色滞住,一时失语,郅毋疾悔恨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玄昭,你不必如此紧张。我只是希望你是真的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而非麻木间蹉跎。”
“燕馆,永远会是你的家。在南境,郅某算是看得清局势之人。待在我身边,我定能护你周全。所以,请卸下那些紧绷的担子,真有一日你无法再做眼下这个玄昭,我也定不会让你陷入万劫不複。”
良久,他见身侧的女子失神间眉目矜秀,自有一番风情,便不由得发问,“你,去过彭城吗?听闻那里有很好的无花果籽,比南境的要甜上不少。”
缪玄昭未想便回声道,“彭城的无花果结籽时,总是母亲肺热发作,咳嗽不止的季节,我便常在树下打果子,一吃便能好上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