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陵赋(3)
作者:鱼陇曼衍
进城北,略过三五条巷,缪公府门不期竟肃肃然挺在一侧。湘儿挽帘,远远的先是瞧见黑黢一片,独两盏鎏金灯柱矗立,显露出家主贵重。再稍近些,府中正门原是洞开,阶前正有仆从点交货物。缪玄昭沉声,终还是叹了一口气,身形隐在车辇暗处,只眼色往帘外觑上一眼。
门沿推掩交错间,只见正厅庭院正热闹的团簇着一群贵人宾客,中有三两位手持羽觞,在雪地里嬉闹推杯,任凭白羽落肩。不细看,倒还真似前朝那些清谈不羁的画中谪仙,不用飞升黄道,似是人间此刻即有完满。
缪玄昭并非自矜自怜,只是十年蹤迹十年心,那些与亲情血脉有关的团圆场面已失却太久,久到她看见这一幕,内心如枯井无波。
“老墨,走吧。”缪玄昭侧身,湘儿解下系扣,将帘帷掖好以避风雪。
紧邻缪公府便是城中最大的酒肆银釭楼。二楼临街的包厢,席上独坐一男子,玄衣缚鞲,束冠簪笔,侧身瞥见长街对面,车辇帘内一双眸子忽明忽暗,久之,男子目送马车逶迤渐远,转而凑近手中的杯盏一抿而尽。
“竟是她。”那男子眉间似融雪般舒展开。
男子旋即持银质面具,相携一柄长剑,用青白玉犀首带扣系紧,起身但见劲装束腰,快步朝包厢门口行去,暗绣刺金的衣带于风中招摇无匹。
殊方异类
长安城兴夜市并不是长久以来的事情。缪玄昭尚是稚童时,在缪公府与母亲也领略过一段天子脚下的日子,只是嫡母穆长公主在上,未必直接授意,底下人察言观色便也颐指气使,处处设绊,因此玄昭母女人身并不自由,便不能随心来去。
彼时,代郡窦氏的少子窦初云品貌端平,未及弱冠,便受圣上青眼,敕封为巡察司使,常路经长安回禀述职,两家世代相亲。缪通不常看顾内宅,窦初云带着缪府男丁女眷常往西市去,也不顾府中情势如何,次次领着怯生生的玄昭。
那阵子长安夜市尚未开,与初云哥哥总是起早携行而去,怀抱各色零食饰品而归。有几次,初云哥哥带他们登金螭门门楼,一赏都城尽景,玄昭才知长安广大。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又添死生异路。窦家坐法,已是满门散尽。
缪玄昭一行人徐行近长安市坊,临牌楼前,湘儿先候在车旁。玄昭围好白貂尾毛披氅,啓帘下车,衣袍曳尾在脚踏,侍女忙掖起抖落积雪。
世殊事异,初云哥哥在时,这西市像是受后宅生活百般碾磨的孩童唯一有过希冀的乐土,如今看似是无人拘束,却久未有过切实的希冀了。
“湘儿,钱袋予我,今日我们敞开挥霍一下。”缪玄昭将掌心伸出手捂,虽未转身,但湘儿知小姐今日须得尽兴,自是欢喜奉上。
缪玄昭疾行在西市街巷,上次这样快步张望而行还是入宫前,在彭城。
宫闱生活,急中欲行十步,当下也只当一步行,方才符合礼数,不露心迹。心中纵有十步筹划鼓噪,也只能步步拆解,秘而不宣。
只是这样顺遂心意的寻常女子生活,她如本能一般习得,也仅纵自己恣肆这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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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彙聚之地,围着一群条支来的幻戏伎人,弄丸吞刀,引来阵阵惊呼。从前在宫闱间,缪玄昭也曾跟随先帝在东观赏过全套的西域幻戏。她凑不进去,转而看向一旁有商贩在卖奇珍异形的火石,一眼望见中有一枚被修饰成苜蓿草样,十分别致。
她想着日常需一枚趁手的火石做些简单的事务,庖厨书斋间,有火均能成事。府中虽有各式,这一枚却是独一无二。
“我要这一枚,银钱予你,不必找了。”缪玄昭转身欲走,擡眼见雪意渐浓,环视周遭,湘儿和老墨一行已不知何处去。
“贵人请留步,你的钱不够。”摊位后的髯须大爷急唤。
回顾间,缪玄昭的眉睫接入冰晶后转瞬即化,发尾也已有湿漉漉的潮意,雪下大了。她不愿轻易放手,即刻拿出几锭银子,置于摊位上。“够了吗?”
“贵人有所不知,这枚火石所用燧石,燿黑的通透度极高,便是半个疆域内恐怕也难寻着一枚,又是这样罕见的形制,贵人慧眼识珠,也只能是在长安城里才能挑出这枚顶好的,价钱也要配的上才是。需五百两,方可任君处置。”大爷笃定的语气让缪玄昭哑然失笑,一枚小小的火石竟如此漫天要价,这老板真是猪油蒙了心。
便是再不舍,也只能放下,湘儿给的钱袋里只放了一百两,放在往常,也能买下半个城里的绸缎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