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陵赋(118)
作者:鱼陇曼衍
而李澹则是在用这些从前师生间惯常的交际方式,试图寻回丁点的安全感。
实则那日郅毋疾对其厉声呼喝,李澹并非全然挂心于维护裴尚,心中亦有那麽一点因为老师的关切而受用。
或许来日,无论自己所为何事,老师仍会如常站在自己的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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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日,阖宫皆登桂觉山行祭天之仪,晚间便是宁宸宫夜宴。
郅毋疾冷淡地坐于末席自斟。他并未如从前一般不顾忌衆臣眼色,只顺遂李澹心意,坐于挨近其的下首。
待阖宫宗室、近臣落座后,李澹的仪仗姗姗来迟。或许是一日各处辗转,他神情近乎疲惫,只栖身于几案前,不曾擡眸往各处去看,却早已留心郅毋疾并未坐于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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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司进献几支歌舞后,衆人皆是意兴阑珊,面上仍不表,只对李澹进呈些冠冕堂皇的敬辞谦语。
李澹心中冷意愈盛。从前自己端正做出一幅仁君状貌时,满朝皆是些扫兴之声,仿佛他做的再好仍得不到一句首肯。而今他的放浪行径、专制决策不断试探一班世家旧臣的底线,反倒是摄住了这些人。
果真是外强中干,不值一哂。李澹只敢在心头笑上一笑。
“教坊司太乐署进献《永嘉》——”
李澹捏紧杯盏,视线朝堂下鱼龙而至的乐班定格。
裴尚在不远的暗门处侍立,他惯是通晓人意,并未错过李澹情绪的变化。
郅毋疾方才留意,那阿鸢已换了琵琶,在一衆乐工中手抚五弦,坐于中央。
一琴、一筝、一鼙鼓、一阮鹹、一钟磬,再并数笙,乐声甚是中正平和,舒朗晓畅。
在前唱和的乐令声音尚未落下,洞开的殿门外,一派冬日寂寥萧索,景致皆泛起灰白,阶前正堪堪落入几只洁净出尘的白鹤,不时短啸数声。
“恭贺陛下,有鹤引颈而鸣,舒翼而翩,百鸟集至,必会国运大盛!”起身稽首而立之人原是寒门,受到拔擢入了品阶。此前切準了中原世家与李澹之间的嫌隙,乘机而入,替李澹办了不少事情。
“恭贺陛下——”。
“贺喜陛下——”。
群臣见势皆起身俯首。几位前朝世家遗老虽心中忿然久矣,此时便也审时度势,躬身淹没于衆臣工之中。
李澹听闻衆人嘲哳一片,面上无悲无喜,出神间蔓延了思绪。
“永”。
“嘉”。
他心中默念,胸口如梗。
如此好像,平日里一声远山外的惊雷,经年后无意中伤的一记流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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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散后,李澹回了隐园,衆侍人皆以为要服侍其歇下。
“去把太乐署的人叫来此处,朕有话要亲自问问。”
李澹背对衆人,面朝窗外的湖景凄清,虽裹着厚厚的袍服,仍觉得四处钻着冷意。裴尚在一旁挟着一袭长氅陪侍着。
小皇帝淡淡出了声,“前朝末年,长安城被攻占时四处倾毁,中原雅乐谱记想来几乎随着动乱殆尽。宁宸宫里如今的乐令皆是江左之人,从前数次祭礼并宫宴也未听得如此精密準确的宫乐。究竟为何,务必对朕如实道来。”
司乐战战兢兢上前,“回禀陛下,教坊司新晋了一位从民间偶然寻见的伎人,据传曾在前朝宫廷教坊司奉事,便嘱其编排冬至宫宴的乐礼,不料竟十分达意。”
“是谁,带来让朕瞧瞧。”李澹终于转过身来,冷觑了俯首在跟前的司乐一眼,实则满腔激越犹在心头,难以轻易遮掩过去。
衆人皆退出去寻人,堂内只剩李澹和裴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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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鼎、元伽年间,窦氏因有窦皇后,一门子弟皆在官场奔走报效,皆称得上是历代外戚中难得的诤臣。
“我母亲为窦皇后亲妹,父亲亦属李朝宗室,是皇帝李瓒的堂兄,舅舅为巡查司使窦初云,家中自是时常被邀请至宫闱间的宴会雅集,权当家族间的聚会。”
李澹对着裴尚,仍淡淡说起些过往。
“有一年宫中家宴,为朕的姨母窦皇后贺寿,宗室后宫毕集。朕的母亲奏筝,初云舅舅吹笙,所奏即是这曲普颂嘉世的《永嘉》。朕当时的那位皇帝姨夫表露出高兴,从衆人中钦点了尚植幼龄的朕,为这首宫乐新填唱词,甚至告知朕不必畏惧所做稚嫩。于是便攒足了劲头,吟了一首歌功颂时的长歌,自然是不像几岁的孩童所作。”
“坐在至高位置的那个人,虽时常是病恹恹的,难得瞧上去是那麽喜悦,朕尚还以为他是垂怜于朕。”
“可后来,那人还是毫不犹豫便设计诛杀了窦氏满门,无一丝情面。”
李澹冷笑着向侧首望去,“裴尚,你说可笑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