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涉水而来(169)

作者:雾圆


白帝道:“你求你的姻缘,她可知晓?”

少年低下头,有些出神:“她若不知晓,如何肯系上这根红线。”

“你还在这里做梦,”白帝闻言,冷冷笑道,“昔日始神托孤,你二人长在虚蓝殿,是有些情谊。可那场洪水之后,一切便不同了,你以为她还是当年与你乘白鹤远游的旧爱、还是那情天情海中浸出来的有情人?她的有情之泪幻成天下露水,早便不属于你们了。”

“那又如何?”少年眼圈泛红,死死地盯着父亲,“凭什麽我不能在乎、不能惋惜,必须释然?我为何不能问一句‘凭什麽是她’,问一句‘凭什麽是我’?为何不能强求?”

白帝肃然道:“救难于苍生,本就是神的宿命,你不甘心?”

少年飞快回道:“我并非不愿牺牲,神亦如是,只是这牺牲需是‘我情愿为天下苍生而死’,而非‘我必须为天下苍生而死’,从未有过选择,谈何甘心不甘心?”

白帝望着他,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才伸指在他眉心一点:“你执念太过,神心不稳。需知万物自有其定数,强求而来的一根红线、逆天而行的一个‘选择’,都会让你付出最惨烈的代价。前事不论,后事且待,我……已渡不了你了。”

……

倏忽一转,一段前情难叙,左不过是一些有情的年少旧事、无情的两心剥离,少年在神女面前许下白鹤之约,自己却被钉入梵天的神柱。他遍体鳞伤地走在通往轮回镜的路上,擡头看向面前的父亲。

“无须渡我,我甘之如饴,从不肯悔。”

一根隐入尘嚣的红线,在他堕于轮回之后,仍在冥冥中牵引另一端的神女。

二人在大泽之畔重逢,神女爱着他手边那株熟悉的兰花,白鹤则认出了昔日的主人,苦于不能言,只能围着他发出清越的唳声。

——随即因生老病死分离,他眷恋着这段未尽之情,成为孤魂野鬼,等到她回江畔取花,才重新缠上她的衣袖。

若能长伴身侧,做一缕随衣袂摇摆的风也是好的。

可风太弱小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钟山君背叛、被紫衣女子操纵煞气伤害、被梵天诅咒。

即使始神耗尽残魂之力,也未能救下那颗无情和孤寂到灰败的心。

他因长久与她共存,沾染了神力,又因她堕入轮回,自己也回了轮回之镜中。

红线始终系在他们的指间。

于是瞎了一只眼睛的乞丐少年,在路边救下了险些被人打死的乞丐少女,二人自此相依为命。在某个冬夜,他饑寒交迫,冻死在破庙的神像前,她出门为他求药,死于疾驰的香车车轮下。

于是某一世他们是比邻而居的田间小民,青梅竹马、年少成婚,本该拥有幸福安逸的一生。后来天降一场大旱,他将所有的口粮留给妻子,饿死在野外,她在尸山血海中翻找丈夫的尸体,染疫而亡。

于是他们做过天潢贵胄中相望不相守的知己,做过生在一处的野兽、植株,更有数不尽的才子佳人故事,有些还被写为话本传世。小姐推开花窗,被青年扯住一截泛着微蓝的翠色衣袖,风儿轻,眼儿媚,白玉镯子叮叮当当响。

无数的青春、爱情,地老天荒的承诺,泛着笑意的眼和唇,一春又一春的花朵……朦胧的镜,映过了千百年来绵延不绝的幽情。

忽然又是山上来的大洪水,将尚未与情郎相遇的孤女卷入其中,她不明所以,手中紧紧抓着那本捡来的无名之书。

闪电和漩涡过后,在古清平洲的界碑前、漫无边际的黄沙中,她一无所知地睁开了眼睛。

大雾弥漫,有猫的叫声。



第七十四滴水

第七十四滴水

朝露眨了眨眼睛, 感觉睫毛上沾了潮湿的水汽。

视线模糊了又清晰,先映入眼帘的是她搁在面前的左手。

食指上一缕红线鲜豔如血,她攥紧了手指, 听见耳边传来潮湿的雨声。

这场景似曾相识,在很多年前的试剑大会, 他从清阳山上救下她,也带着她来到了这样一个山洞中。洞外大雨瓢泼,她裹着他的外袍,在水汽弥漫中看见他坐在洞口前闭目小憩。

在一个瞬间, 她竟恍惚觉得相隔的这麽多年从来没有流逝过。如果可以什麽都不想,她也希望自己从来只是桃源峰上无忧无虑的少女, 有一个对自己千依百顺的师兄,也回赠给他同样的情意。

没有辜负、背叛,也没有误解、隔阂,一切都简单明快,如同这场酣畅淋漓的雨。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 江扶楚睁开眼睛, 朝她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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