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191)

作者:枝呦九


她喃喃道:“我这一生……应是多亏了他,才能回到洛阳。要是能大仇得报,余生守在山上便足矣。”

郁清梧攥着被子的手却紧了紧。

他第二日早早起来,在劄记上写下三个字:回洛阳。

为什麽是回呢?

他心里的谜团越来越大,脑海的念头越来越多,又不得其解,于是干脆去劈柴。

钱妈妈笑着哟了一声,“郁大人,又做田螺啦。”

郁清梧停下来擦擦汗,“钱妈妈,你说,我怎麽才能看到田螺里头呢?”

钱妈妈一边剥玉米一边笑着道:“必定是要将里头的肉勾出来。”

勾出来还不行,“还要点着灯凑近了看,不然哪里看得清里头是什麽?田螺壳弯弯绕绕的,起码有两个转。”

郁清梧:“但我不愿意将田螺肉拿出来——”

钱妈妈:“那怎麽办?根本看不见嘛!”

读书人整日就喜欢想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郁清梧又斟酌,“若是一定要拿出来……怎麽拿呢?”

钱妈妈剥最后一截玉米:“先煮了,再用竹签去挑,用针去挑也行。”

郁清梧大吃一惊:“这样田螺会痛吧?”

钱妈妈不敢置信的擡起头:“……”

她毕恭毕敬的一玉米棒子砸在他的头上,“郁少爷,你有毛病哦!”

大早上来消遣老人家!

她骂道:“昨天我不让你吃萝蔔,你报複我呢!”

于是早上的玉米粒炒鸡蛋拌面都是兰山君的。

郁清梧只有清水面。

十月中旬,苏合香回了洛阳。兰山君带着她去见了太孙妃,请她为太孙妃把脉。

郁清梧看在眼里,斟酌问她,“你觉得齐王是毒杀?”

兰山君:“未尝没有可能。”

她不信宫里的太医,便想找苏合香试一试。

她笑着解释:“女子的病,女医更清楚一些。”

但郁清梧窥她神情,依着对她的了解,发现她的语气里还是笃定了先有太孙妃会去世的结果,才有现在的百般揣测。

她没有怀疑过太孙妃可能死于大火,可能死于坠湖,她好似只担心太孙妃会死于一场大病中。

又或者说,是急病。

山君太急了,她急着救太孙妃。

她笃定太孙妃会死。

她为什麽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郁清梧的心慢慢的沉下去,沉到了谷底。

但兰山君却不曾觉察到,她一直看着前头,不曾回头看过他。

因为着急,便连晚间的噩梦也多了些。

她惊醒的次数越发多。

郁清梧却不敢在她醒时进里屋安慰,他只能装作睡着了,不曾醒过。

但第二日早间,他依旧会进去为她换烛火。

他会看她脸上尚未干掉的泪水,会看她手心里在梦中攥出来的淤痕。

但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轻手轻脚的出门,站在廊下望天。

山君就喜欢看天。

她说,“老和尚之前喜欢带着我站在屋檐之下看天上的飞鸟。”

但她已经很久不曾擡头看天了。

郁清梧在劄记里面晦涩写道:“山尊初入林中,便似有所宿命。”

她说他是元狩三十一年那场大火的余烬,但他观她,却更像是那场大火如何都烧不尽的执念。

“终究宿之何处,我不得知。只知山尊并不认命,依旧逆火而行……”

他心头一颤,艰难行笔:“她不怕火烧己身,但我怕她……是浴火重生。”

他的目光看向了这阵子买回来的奇闻轶事里。

这般的重活一生,知晓前尘往事,想要救人,奇闻里面倒是不罕见。

但故事之所以是故事,便是因着荒谬荒唐。

他也够荒唐,竟然会有这种念头。

“我知我思荒谬,我念荒唐……”

“我知世上本无鬼神,我也不怕鬼神,我唯怕我思我念,所想成真。”

“我只怕……我只怕她曾跌落过地狱,不见天光。”

他丢下笔,将笔颤颤巍巍的放了回去。

寒风入骨。一阵风吹来,将桌上的劄记吹得四处散开。他急急去捡,弯腰拾起纸张的同时,一个个写在纸上的揣测映入眼中。

十年,太孙妃,宋知味,疑我是故人,邬庆川……

等拾起最后一张纸,瞧见上头浴火重生四个字,他眼睛一酸,本就已经弯弯的腰慢慢塌下去,整个人蹲在地上,良久起不来身。

下雪了。

他被风雪一吹,整个人又清醒了一些,便连忙捧着劄记回到案桌上,取了笔来,虔诚的写道:“愿我所思不得真,愿我所想不成谶。”

但一语成谶,却实非古人说出来的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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