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将晚(192)
作者:令杳
他话多了许多,常晚晴平日里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又或许是因着今日中秋,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总让人无形之中平添了许多忧愁与孤寂。
常晚晴忽然意识到,常佺在西平的许多年,似乎也与在京中的自己一样,孤身一人。
她身边有着朋友,有姑母与表哥表姐,却还是偶尔觉得孤单,朋友与家人终究是不同的。阿爹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感受?
西平这样大,这样荒凉。
一个人在西平,如何捱过漫长岁月?
包裹着她掌心的手动了动,常晚晴看向身侧的人,轻声道:“阿爹喝醉了。”
孟拂寒低低“嗯”了一声:“解酒汤在煮着。”
“阿晴是真的长大了,”常佺道:“你看,咱们的女儿,都这麽大了,这是她夫君,小两口感情很好,你莫担忧。……我知道你是个爱操心的性子。”
常晚晴眼眶忽地红了红。她道:“你这麽与阿娘说话,阿娘可听不见。”
常佺捂着面,双手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颊。湿润从指缝中透出几分,他闷声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阿翎,也对不起阿晴。我当不好一个夫君也没做好爹,女儿都长这麽大了,我却……”
他吸了吸气:“我昨日又梦见你了,梦见你和儿子一起来看我,我问阿晴怎麽没来,你怪我说话不吉利……但我知道,阿晴一直不喜欢我。她不想看见我。”
“我……”
常晚晴生生住了嘴。她抹了一把眼角,站起身:“阿爹,你喝醉了。”
她指挥人将常佺送回屋子去歇着,常佺摇晃着站起身子,道:“你长这麽大,阿爹都没有与你好好说过话,阿爹知晓你不喜欢……不喜欢爹。但是……”
常晚晴能看到他面上湿润的痕迹。
常佺戎马一生,寡言少语惯了,今日醉意上涌,只怕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说这些。他依稀看着女儿的身影,道:“阿晴,我现在都还记得你出生的时候。”
“这麽点大,”他宽大的掌心比划出一个长度:“我不敢抱你,你哥哥却把你直接把你从乳母手里抱过来,塞进我怀里。你阿娘那麽温柔的人,为此还兇了阿翎一句,阿翎闷头挨训,然后说:妹妹没哭,她肯定很喜欢爹。”
那双与常晚晴极其相似的眉眼滚下泪来:“阿晴幼年那麽喜欢爹,是爹把一切都搞砸了。是我不好,爹对不起你们,对不起阿翎,阿翎还那麽年轻……”
他几乎失了声音。
常晚晴站在原地,夜里凉风吹过面颊,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透着的凉意竟是眼泪。
她胡乱擦着,道:“快给醒酒汤送去,夜里派人盯着,莫吹风着了凉。”
桑格给常佺披上了件披风,拍了拍她的手,“时候不早了,我送老爷回去。”
临去前,又想起什麽似的,道:“老爷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你没来西平前,老爷就时常与我提起府中的姑娘。姑娘在京中是好是坏,老爷月月都要传信回去细细地问。我说这些,也不是想让姑娘就与老爷言归于好,只是想着……老爷在西平,心里也不好过。”
桑格年龄大了,说完这样一段话还有些气喘,她摆了摆手,拒绝了常晚晴想要送她回去的心意,与扶着常佺的人一处,往屋中去。
常晚晴泪痕干在面颊。孟拂寒擡手,用帕子为她擦了擦眼尾。
“这算什麽嘛,”常晚晴嘟囔着,鼻音浓重:“分明是该高兴的日子才对……好端端的说些这样的话,惹人伤心。”
侍女们早就知情识趣地跟着出了去,院中只余夫妻二人。孟拂寒将她揽进怀中,低声安慰道:“人到中年,是会偶尔触景伤情。”
常晚晴在他怀里默默湿了眼眶,将泪擦在他的胸前,闷声道:“……我还没有原谅你,这会儿只是……”
“这会儿是阿晴大发慈悲,怜我当年一人在外,可怜可怜夫君罢了。”
孟拂寒从善如流,温声接过。
“对,”常晚晴就着他的衣襟将面上的泪痕擦了个干净:“我也没有很伤心。”
“那不哭了,好不好?”
孟拂寒看她仰起头,指腹擦过她的眼角:“话说开了便好了。往后日子还长,阿晴还要在西平也住一阵子呢。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时。”
常晚晴自小便不是个心硬的人,并且正好相反,她心底柔软,虽有傲气,却不会刁难苛责旁人。
心底虽有些怨阿爹多年来在外,对家庭疏于陪伴,让阿娘日日在思念中度过,又因兄长牺牲郁郁而终。但她明辨是非,知晓常佺保家卫国的付出,也知晓他镇守边疆的辛苦。越国公府的荣华富贵,都牵系在他一人流血流汗上,她前半生得意顺遂,也都因着父亲的赫赫军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