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之上(165)

作者:观野


谢神筠一身月白道袍,尤其招眼。

沈霜野侧过身,扶刀挡住周围窥探的目光。

谢神筠恍若未觉,道:“秦大人这个人你该比我了解,他出身沧州,早年家贫,心怀报国之志却两次科举不中,都是因为行卷通榜,因此后来贺相改科举为糊名制,也有他的大力推动。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许他们在他任职政事堂宰相时去参加科举,就是因为担心旁人会看在他的名字上录用,何况如今是他的女婿卷进了舞弊案。”

“秦叙书这样的人,打压、弹劾甚至构陷都没有用,”谢神筠道,“羞愧才能压倒他。”

沈霜野沉沉地看着她,谢神筠眸光清澈,容色雪白,干净得像是随时会被日光晒化的新雪。

但她这样的人恰恰和秦叙书相反,羞愧似乎是她身上最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我记得三月临川郡王生辰宴,”沈霜野道,“席上你提起秦娘子的婚事,那时你就在筹谋今日了。”

谢神筠一顿,没料到沈霜野将数月前的一桩小事都记得这样清楚。

她看着屋檐上的日光,目光落下来时又看中了路边摊位上一个坠子,玉是边角料,难得雕成了个睚眦的模样,谢神筠瞧着和沈霜野刀柄上的花纹有些像。

她拿起来把玩片刻。

“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郡主也看得上眼?”沈霜野多问了一句。

“我瞧着好看,”谢神筠付了钱,手指灵巧,三两下就打好了一个穗子,“来,给你做个穗子。”

不是对着沈霜野,反而是对着他腰间那把刀说的。

沈霜野觉得她语气像逗狗,像是在说:“来,给你打条链子。”

沈霜野一晃神的功夫谢神筠便凑近了,她慢慢将坠子挂在他刀上,浓密的眼睫似振翅蝶。

谢神筠今日弃了浓墨重彩,像道孤白月光,剔透且冷。但月白也太清淡,让她低垂眼睫时恍惚给人温柔的错觉。

也只是错觉。

温柔刀最伤人。

沈霜野蓦地错开眼t,拦住她手,说:“郡主不如自己留着用。”

谢神筠没退开,打好了结扣:“这坠子衬你——”她伸手拨了拨穗子,一眨眼的功夫谢神筠竟然已经系好了一个结,

“……的刀。”

沈霜野手指动了动,还是当着谢神筠的面解了下来:“同我倒是不大相配。”沈霜野将坠子握在掌心,玉纳五德,睚眦嗜血,都跟他沾不上边,他擡眼看着谢神筠,说,“我这麽善良。”

“是啊,”谢神筠眼眸流转间带出点笑意,道:“你这麽善良。”

谢神筠在笑,语调却冷:“新亭之乱后你受封定远,秦大人上书力陈藩镇之患,矛头直指北境,那时边境未稳,先帝虽然没有撤掉你的兵权,却以教养为名把沈娘子留在了长安。”

“延熙十八年,你在灵台一战中负伤,秦大人再次上书言你拥兵自重、目中无人,因此那年除夕夜你带伤独自入京自辩,政事堂诸位宰相齐齐上书想要换掉你,你在长安赋閑半年,若非后来鹿野之战你再度立功,只怕如今你就只剩下一个定远侯的虚名了。”

“沈霜野,你好善良啊。”谢神筠平静道,听不出嘲讽。

第 54 章

大周以武定邦、以文治国, 沈霜野年少时也曾意气风发,他自幼学守正安民匡社稷的君子之道,知道刀剑既要有杀伐果断的冷酷, 也要有守护万民的温柔。

但那些在他胜仗后的称颂短暂得有如昙花一现,接踵而来的是数不尽的猜忌和打压。

“为君要慎,为臣当孤,各司其职而已。”沈霜野平静道, “没什麽好说的。”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谢神筠戳到痛处, 最开始他或许还有被剖析彻底的愤怒狼狈,但现在他已经看透了谢神筠和他同病相怜的悲哀。

谢神筠看着他。

他们是这样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沈霜野的冷酷残忍尚有道德礼义作为束缚,谢神筠却已经率先撕掉了那层假面。

“朝堂之上没有恩义,昔年携手交好的朋友顷刻之间就能反目成仇,与你不死不休的政敌也能为了利益对你笑脸相迎。”谢神筠倏然冷下去,她身上的颜色也淡了, 像是碰一碰就会碎掉。

“你想匡扶太子, 但太子败了, 你想稳定朝堂, 但朝堂争斗永远不会停止。你分明做不来改天换地的事,也当不了踽踽独行的孤臣,沈霜野, 你不是孤臣, 你只是天真。”

天真。

太子死的时候也说他天真。

“谢神筠,做人立世,总是需要一点天真的。倘若连我自己都觉得世道本坏, 人性皆恶, 所见皆恶鬼,那身边自然便全是恶鬼。”沈霜野道, “若你所见皆是日月照九州,浩蕩百川流,那无论是身处庙堂还是江湖,皆是自在随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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