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城火(9)
怎么办呢?乌蛇一筹莫展,他想劝小公子放弃那个承诺,一起离开这里,找个更加稳妥的地方隐居,但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开口--人之所以不同于树木山石,不是因为他们天生高贵,而是因为他们有信念,有坚持,如果仅仅为了活下去就放弃原则,背叛理想,那他和从前懵懂的自己有什么区别?他几百年来付出的一切,又剩下什么意义?
“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乌蛇苦着脸对自己说,虽然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心底里早已坚定无比:他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消亡,但绝无法忍受小公子的陨灭,即使拼尽一身法力与道士同归于尽,他也不愿看到小公子死在自己面前。如果是这样,他宁可自己先去死。
几百年了,他决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私一回,让自己死在小公子的前面。
然而他失算了,当道士祭起法坛,准备和他们决一死战的时候,小公子忽然发难,用法咒定住了他的魂魄。
“你总是喜欢耍小聪明,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小公子很生气的样子,严肃地说:“你不是说好了要一直陪着我的么?怎么才几百年,就反悔了?”
乌蛇哭的心都有了,可惜五感都被法咒封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公子定定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说:“你陪了我几百年,帮我守住了我的承诺,现在,你该守你自己的承诺了。请你答应我,在我消失以后离开这座城池,好好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乌蛇心急如焚,却知道小公子的脾气,他是将门之后,虽然平和,但极倔强,打定了主意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两人对视片刻,乌蛇无奈妥协,眨眨眼表示自己答应了。
小公子展颜一笑,说:“你别担心,就算我败了,死了,念在这几百年来咱们的善行,阎君大概也不会让我魂飞魄散的。”
说着,他拉起他的手,像几百年前那样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头:“说不定过上几百年,你还能碰见我的转世,到时,再来找我吧。”
“滴--”
突兀的铃声打破了蒋天纵的叙述,陈鹤悚然惊醒,发现是自己的手机闹铃响了,窗外雨声停歇,晨光微露,已是凌晨六点。
火炉还烧着,焰苗跳跃,泛着橙色的微光,陈鹤怔怔看着炉火,整个人石头一般,心头却油煎似的翻滚着,又悸动,又麻木。
“还记得这个吗?”蒋天纵忽然说,陈鹤抬头,只见他手里拿着自己下午在地城中捡到的那块枯木,他握着枯木轻轻抚摸着,片刻后细碎的木屑纷纷掉了下来,原本包在外面的腐烂层一点点被剥开,露出里面圆润光滑的木雕。
他将木雕递过来,陈鹤下意识接过了,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小小的人像,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表面泛着淡淡的润泽,仿佛被什么人长期抚摩过一般。借着火光细看,越发惊讶,那人的脸和蒋天纵的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烧伤,修眉长目,英挺清隽。
不知为何心酸得厉害,良久陈鹤吸了口气,哑声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小公子与道士决一死战,耗尽了真元,死了。”
早已预见了这样的结局,陈鹤只淡淡“哦”了一声,话音未落,忽觉眼眶一热,低头,一大滴水珠滚了下来。
这是什么?陈鹤有些不相信自己会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掉泪,抬手擦了擦,眼窝却真的是湿了。
隔着炉火,蒋天纵就坐在他对面,身姿挺拔,眼神肃然,顿了一会,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问我?我又不是小公子,也不是乌蛇,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陈鹤脑中似明似暗,有些困惑,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张了张嘴,这番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身体里像是有另一个灵魂指挥着他的声音,让他回答:“因为他都懂啊,乌蛇为他做过的一切,他都懂的啊。”
蒋天纵漆黑的瞳孔猛然收紧,修长的身躯凝固在黑暗当中:“你、你说什么?”
“因为他都懂,所以他也要为乌蛇这么做,你明白吗?”陈鹤感觉自己像是个傀儡,被内心深处看不见的丝线牵着,虽然屏住了眼泪,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舌头,“这是他对他的回应。”
蒋天纵浑身剧震,眼眶红了红,像是要落泪,却又笑了,哑着嗓子道:“哦,原来是这样。”
四目相对,他嘴角的笑容渐渐扩大,连原本极为丑陋的那半张脸看上去都充满了满足与喜悦:“好吧,让我来说说后来。后来乌蛇离开了废城,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诺,好好活着,也替小公子活着,他变成了小公子的模样,几十年,几百年……世道变化,岁月更迭,他却始终没有离开这个让他快活,又令他绝望的地方。他守着这儿,就想跟小公子的转世问一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