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160)
作者:尤四姐
太后这才作罢,半吞半含地松了口,“这事儿我不管了,随你怎么安排吧。”
皇帝面对这位母亲,实在是心力交瘁,复又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到底行礼告退了。
太后其实也有些后悔,好像存着心地和这儿子找茬似的。毕竟还有外人在呢,便转头看了看如约,尴尬道:“叫你瞧笑话了吧?”
如约说不,“臣妇反倒羡慕太后和万岁爷呢,母子间不痛快了,拌两句嘴,那才是家常的味道。不像臣妇,母亲不在了,家人又不亲,想吵都找不见人,像个飘在人间的孤魂野鬼。”
听得太后怜惜不已,“这孩子,多可怜见儿的。要不是碍于体统,我还真想认了你呢。如今虽不能如愿,咱们心里亲近,也是一样的。”
如约忙说是,乖顺地仍旧侍奉在太后左右。
人的脾气秉性是生在骨子里的,不因身上带着血海深仇,就变得面目全非。她生来招老一辈的喜欢,那时候族里有个刁钻的老姑奶奶,对谁都爱吹胡子瞪眼,唯独喜欢她,临到要过世了,还送了一个自己年轻时候常戴的翡翠白玉项圈给她。如今这位太后也是如此,对皇帝后宫里那些女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却莫名爱和她亲近。
如约呢,实在是个聪明灵巧的女孩儿,把刚才送来的纹样对折起来,重又捧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低头看,这才发现勾勾绕绕,竟是宁王的年岁和小字。当即喜不自胜,直夸她有巧思。
如约见她中意,笑着说:“老祖宗要是觉着好,那回京之后,臣妇就照着这个花样动针线了。”
太后自然无可挑剔,复又叮嘱了几处务要留意的地方,如约一一记下了,方才从帐中退出来。
因行在一圈围上了行障,命妇们随侍的婢女都留在了行在之外,这一程,她是独自一个人走的。
天上星辉点点,月亮却不见了踪影,她就着远处的光向前,走了约摸二十来步吧,见不远处有个身影,正在暗处徘徊着。
那是谁,她心里自然明白。待走近些,讶然叫了声万岁爷,“我以为您回去了呢……”左右瞧了一遍,“您在等人么?”
这是明知故问,皇帝却不能承认,只说:“先前太后那些话,让朕拿不定主意,所以逗留了片刻。”
如约了然颔首,“太后老祖宗话虽严厉些,却也是舍不得宜安太妃。”说罢又款款朝他褔了福身,“臣妇感激万岁爷体恤,向万岁爷谢恩了。”
她说话留白,皇帝倒产生了揶揄的兴趣,“夫人这谢,来得莫名,谢朕什么?”
他向来在底下人面前不苟言笑,如今眼角带着盈盈的笑意,连五官看上去都柔软了不少。
如约仔细设想过,自己要是直截了当谢得明白,是不是就能引他往邪路上狂奔?也许会卓有成效,但得来太容易,接下来就得填进去更多,才能满足他日益庞大的胃口。
相较于赤裸裸的情欲勾缠,可望不可即才更具悠长的余韵。她就要他念念不忘,难以得手,久而生怨,那么不需要她再引导,他自然会把余崖岸视作眼中钉。
所以她答得委婉,“万岁爷对外子委以重任,是我们夫妇的荣耀。外子因公奔忙,臣妇也略得清闲,这都是万岁爷的恩典,臣妇怎能不对万岁爷感激涕零。”
皇帝听了,心下虽有些失望,很不愿意她一口一个“外子”、一口一个“我们夫妇”。但不可否认,她进退有度,是位端庄高洁的小夫人。
因为敬重,更不能轻举妄动。像赏看一盆花,明明那么鲜艳可爱,你要是折了它,它很快就会枯萎凋谢。所以他只能按捺再按捺,即便心里已经拧了十八道弯,面对她时,还是得保持得体的言行,不能因过于澎湃的情愫,吓着了她。
微微舒了口气,他的谨小慎微,让他觉得自己沉浸在一个悠长而温软的梦里。梦里他不是杀伐决断的帝王,他是一个心有爱慕,切切惦念着她的男子。哪怕只得她一个微笑,或多说两句话,也让他觉得一切值得,不枉这阵子的坐立难安。
“你陪朕……走一程,”他没有察觉,自己的语调里带了几分卑微的意味,“好么?”
如约说好,“这行障圈得大,清净得很。”
两个人相视,都抿唇笑了笑。
四下没有第三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连康尔寿也不见了。高高的帷幔隔出了一个纯净的世界,没有喧嚣纷扰,只有天顶的星子看得见地上的一切——应当不会告诉月亮吧!
皇帝鲜少有这样的体验,他一直是被众人环绕的,即便在晋王时期,也没有时间和一位姑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漫步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