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殓(179)

作者:四维棱镜


而自己的手直愣愣地穿过僧人的胸膛,崎岖的白骨一样,森森苍白中溅出鲜血,似乎还有血肉,有血珠子被风晃悠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燕北声茫然地转头,却见宏伟庄严的佛像地下,香火蔓延的地方,鲜血长流,尸体横陈,乱葬岗一样,让响起的尖叫声变得突兀。

那个站在山脚吃西瓜的小和尚惊恐地望着他,匍匐在地上发着抖,脸上全是血,可能是他自己的,也可能是其他僧人的,燕北声搞不清楚,但这并不重要。

他只是听见小和尚哭喊着控诉他,声嘶力竭地,明明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发着抖,但人仍旧是慷慨激昂的,像是赴死的勇士:

“杀人魔……背信弃义的杀人魔,师父带你上山,你杀了他,大师兄给了你一袭床铺,你杀了他,二师兄叫你诵经念佛,你也杀了他……”

“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鬼煞,竟卑劣肮脏至此!如此,如此留我一人,如何?倒不如……”

下一秒,一双修长而冷白的长指松松扼住小和尚的脖颈,燕北声垂下眼盯着自己的另一只手,血太多了,混杂着很多人的,黏腻的触感与咸腥的气味都让他觉得不舒服,心里有个声音说:

“这样是不对的。”

可究竟哪里不对,他不明白。

隔了一会儿,他偏头对上小和尚的眼睛,那么明亮而恨意昭然的一双眼,燕北声突然就笑了,他说:

“你想要说什么?”

那股致命的力道骤然消失,小和尚剧烈地咳嗽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偌大的厅堂里响起清脆的一声响。

最后一点儿活气消散在无边的夜里,小和尚的脖颈轻飘飘地歪在一旁,燕北声很轻地将他放在地上,又贴心地将脑袋扶正,然后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剩下头顶那尊金身弥勒,嘴角憨厚地扬着,眼角弯弯,额间微红,恍惚间,却是要溢出泪来。

长夜瑟瑟,无边无际。

燕北声沿着下山的路走了很久,久到日光浮华转了不知多少次,层层叠叠的云雾里,他每走一步,就忘掉一些,等到某个瞬间,记忆全然地消失,恍若虚空一点,燕北声跃进那个点里,变成一座枯萎的石像。

等到他睁眼,两手空空,十指干净,带着满身血腥,迎上了一个小和尚略带敌意的眼睛,小和尚嘴里叼着块西瓜,语气不善地问他:

“这位施主,敢问你打何处来?”

……

坏梦囿人日夜里,疲于奔命,无人知。

又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夜晚,他跨出佛庙的门槛,孑然一身,沿着石梯走了很久,却不再是无穷无尽,燕北声蹲下身,在水洼里接了捧水,看着干涸的血痕融于清澈的水里,指尖露出原来的冷色,他看见水面倒映着另一张脸。

这张脸白发苍苍,目光浑浊,朝燕北声缓缓露出一个笑,说:

“该回来了,孩子。”

燕北声将自己的记忆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得出结论——他没有见过这张脸。

可不知为何,他盯着这张慈祥的脸看了很久,久到血液沉淀到水洼的底部,悠悠月影浮动,他甚至要在倒影里看清自己。

而后燕北声确定,自己见过他。

在那些惶惶消失的记忆里。

这本来是一个不足挂齿的插曲,后来燕北声再未曾见过这人,仿佛那个夜晚只是个意外,但在很多偶尔的瞬间,燕北声会突然想起那张脸,没有更多了,他只是想起。

直到那天。

小和尚让燕北声去打水,庙里的井在后山,又远又偏,通常都是结伴而行,但燕北声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扁担,慢悠悠地走了。

在他将桶扔进去的同时,有人从身后狠狠推了自己一把。

带着很大的力道,燕北声并没有反抗,掉进去就掉了,这些短暂如梦一样的日子,恍然大厦倾,对燕北声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

他只是在翻身坠落的同时,瞥见小和尚的脸,隔得有些远,并不清晰,但他第一次在小和尚的脸上看到悲悯。

是的,燕北声皱了下眉头,还是确认道,是悲悯。

但是为什么?

他的思绪被倏然打断,冰凉刺骨的井水如同浪潮一般,顷刻间燕北声淹没,水灌进耳朵,还有眼睛,身上的任何地方,他突然觉得身上很烫,像是火在烧,一会儿又觉得很冷,冷热不断交错,托着燕北声缓慢下坠。

他再一次看见了那张苍老可恶的脸。

那个老人蹲在自己面前,抬手准备摸一摸自己的头,但被自己躲过去了,老人并未气恼,而是笑了笑,问他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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