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86)
作者:一枝安
身后传来衣袍响动的声音。
那人默然站在他身后,朔月转过头去,有些惊讶,又忍不住弯了眼睛:“陛下?”
谢昀嗯了一声,撩起衣袍坐在他旁边。
朔月顿了顿,终究没忍住:“陛下,这边靠水,小心别掉……”
在谢昀不怎么好看的脸色里,朔月讷讷地闭了嘴,换了话题:“这么晚了,陛下怎么还不休息?明日不是便要回去了吗?”
谢昀没回答他的问题,却道:“还疼吗?”
疼?朔月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谢昀在问什么,笑起来:“早就不疼了,不信陛下摸一摸,一点伤疤都没有。”谁要摸?
谢昀心中轻轻嗤一声,目光扫过那截纤细脖颈,只见肤色如玉,光洁无损——他记得那根弩箭,数十道寒光自幽深茂林中疾掠而出,朝着自己的心脏方向呼啸而来,劲风之下,几乎避无可避。
关键时刻,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朔月扑了上来。
闪着冰冷光泽的箭头就那么轻易贯穿了他的脖颈,发出噗嗤轻响的同时,溅起一片艳丽的血花。
少年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身体。而今他衣袖上的血迹未干,朔月便已经痊愈如初。
谢昀别过脸去,心中沉沉地叹息。
朔月察言观色:“陛下在为刺客的事担心吗?”
“没有。”
审讯之事正按部就班地推进着,明日回宫,刺客的同党早晚落网。过去他遇到的危险之事数不胜数,这件事在其中并不算多么突出。
他不为刺客叹息。
想问的太多,谢昀索性开门见山:“你不恼?”
恼什么?朔月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反问:“我为什么要恼?”
因为……你替我挡了一箭,再度救了我一命,但当你醒来时,我不在你身边。
朔月没提初初醒来时的那一点无所适从,答的理所当然:“我总是会醒的,陛下公务繁忙,当然不必时时看着我。”
“……”谢昀心口堵了一堵,不咸不淡地嘲讽,“我们朔月当真是赤诚忠勇,体恤上意。”
他压着心中郁气,仔仔细细地叮嘱:“往后不要直接扑上来。虽然你不会死,但疼这一场,也够受的,何况……”
何况人体玄妙,便是不死之身,又有谁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呢?
昨晚朔月的血止不住一样地流,仿佛要把这具不死之身贮藏的生命全都流尽一样。
他不得不承认,昨日他还为契约伤神,如今这个担忧没有消除,但一刹那间他便不在意了——他只想让朔月活着。
朔月依旧很乖,也依旧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我怕陛下受伤。”
“我若受伤死去,还有下一任皇帝。”谢昀一说话又忍不住阴阳怪气,“你又不会没地方去,指不定新的皇帝还不会逼着你读书。”
朔月脱口而出:“真的吗?”
“……假的。”谢昀磨磨后槽牙,冷笑着发誓,“你尽管放心,就算我死了,也要留遗诏让你读书读上两百年。”
朔月默默闭嘴。
——如果我不是皇帝,你还会愿意做这一切吗?
然而,他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或许是怕看到朔月懵然不解的神色,或许是怕听到那个他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昨夜的话题无人再提,好像从未发生。
朔月不躲不避,只扬起面庞看他。
这么脆弱又美丽的生物,以如此驯服信赖的姿态依赖着你,仿佛你就是他的全部。
谢昀久久注视着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少年时的某个春天,看见孩提时埋在角落离的杏核冒出一个不起眼的绿芽,在花明柳媚的日子里,一年里最新鲜的风拂过面庞,让素来克己复礼的人有想要迎风大叫的冲动。
但这种感情却又比那绿芽、那春风更强烈,有着难以想象的旺盛的生命力,仿佛只需要一滴水,只需要这样一个简单的契机,便能顶开蒙在头顶的厚厚泥土,得见天日。
忠贞以虚伪和谎言为基石,建立在混沌之上,清明之下。
他已经放任它破土而出,却不知道该不该让它展露于朔月面前。
朔月会愿意吗?他懂得“不愿意”吗?
他沉默太久,直到朔月拽他的袖子,才回过神来:“陛下不生气了?”
鬼使神差,谢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接话,反而道:“我同林小姐没有什么,你别多想。”
再给我一点时间。谢昀默默地想,待我有能力抗衡皇祖母、清洗庞大的林氏一党、将朝堂全然换上自己的势力……不会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