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41)

作者:一枝安


他知道,谢昀原本不必这样的。

除了谢从清和谢昀,他不再见过旁的皇帝。

他不知道谢从清是不是好的人,好的皇帝,但他可以确定,谢昀是很好的人,也是很好的皇帝。

影影绰绰的烛光下,少年站在那里,恰如新月清晖、花树堆雪一般,目光澄澈一如清晨朝露,赤诚漂亮得像坠入凡尘的小神仙。

——任是草木顽石,也该为之心旌摇曳。

小神仙真诚地赞美:“我希望以后遇到的所有皇帝都像陛下一样好。”

“……”谢昀立刻觉得自己那点悸动像是喂了狗——怎么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朔月?

目前,自己……排在第二。

心中掠过一点不虞的情绪,很淡,一闪而逝,却好像又潜进了身体里,平时不做声,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蹿出来咬他一口。

看着朔月一幅“快来夸我”的神情,他淡然道:“那祝你好运。”

然后咬碎一口银牙。

一直以来,朔月都在寝殿里守夜,外人只当是客卿先生身负奇才,与陛下亲密,以为二人半夜聊的尽是国家大事江山社稷。只是外人并不知道,他守夜的位置已经从地上到了床上。

谢昀自幼习惯了一个人睡,床上乍然多了个人,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好在这家伙睡相不错,缩手缩脚地蜷成一团,活像只借宿在别人家里的小家雀。

他双手交叠在胸前,望向头顶深色的幔帐,开始思考自己堂堂天子是如何沦落到和别人分享床铺这个地步的。

滥好心真是要不得。作为一个正常人,谢昀实在想不明白朔月为什么对睡在一起这么有执念。

也不知谢从清是怎么教的他,还有长明族,就这么心甘情愿把孩子送进宫来?带进来就算了,也不说好好教养,十七八岁的人了,还是这样懵懂无知的模样……谢昀有些躁郁地翻了个身,却听到身旁传来轻轻的声音:“陛下睡不着吗?”

谢昀从喉咙里闷出一声嗯。

朔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是因为我在这里,陛下才睡不着吗?”

你倒有自知之明。谢昀顿了顿,却没说出口。

“你方才说……喜欢。”他望向头顶幔帐,语调平平,“谁教你的?”

朔月眨眨眼,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是先帝。”

他隐隐有种感觉,如果自己的答案是“是”,谢昀必然会跳进黄河里泡上个三天三夜,顺便把自己赶下床去永世不得进宫。

谢昀:“……”

朔月说的是实话。谢从清要他炼丹、服毒、挡箭,却从未让他说过喜欢二字。在谢从清眼里,他不会也不必有这种感情。

“先帝不曾教我这些。”朔月学着谢昀的样子,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先生也不曾教——我只对陛下说过。”

柳先生若是讲这些东西那才怪了。谢昀平平道:“为什么说这个?”

“陛下待我好,我知道,所以我才喜欢陛下。”

谢昀是顶顶冷静的人,纵然这话已经直白得过分,他也知道这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的溢美之词,对此嗤之以鼻。

喜欢……这就喜欢了?他以为是喜欢莲蓉酥荷花饼,喜欢小猫小狗,喜欢驯兽房门口挂着的那只蓝毛鹦鹉呢?这小傻子懂什么喜欢,不过是学会了一个词便来讨好自己罢了。

长夜深深,灯花暗弱。他起了点倦意,懒懒道:“你懂什么。”

朔月咬文嚼字地反驳:“陛下非我,焉知我不知喜欢?”

这书读的,都读混了。

“……说话就说话,少拽那些酸词。”谢昀决定让柳先生改改文化课教育策略,但瞧着朔月满目期待,忍不住问道,“那你说说,什么是喜欢?”

——古怪的场景,古怪的话题。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朔月慢慢地背着今日才学到的论语,“我想和陛下去踏青。”

这是他读到这里时的真实想法。

春日那么好,春风那么舒服,谢昀应当在这里,他想和天子一道在这春风里。

谢昀一时愣住。

他不知是该夸朔月悟性奇高举一反三,还是该说他误解圣人之言实在可恶。朔月一双眼睛像是山间泉水,淙淙流淌着的没有欲念,只有坦白赤诚,反倒衬的他那一点心思如鬼如蜮。

如同春风起舞。

不知怎的,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夜近在咫尺的眼睛,只觉得嘴唇烫起来,那蝶翼般的睫毛再度掀起了风雨。

为了令那风雨停歇,他掐了掐掌心,没有说话。

——曲意逢迎,献媚邀宠,杜撰典籍,轻浮……轻浮至极!他是理智的人,是顶顶冷静沉稳的人,见美色如过眼云烟,绝不会因这种幼稚话语中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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