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124)
作者:一枝安
门大开着,冷风裹挟着细碎雪花,汹涌地扑到朔月脸上,让他骤然清醒过来。
——神明已经允诺他一次,再不能要求更多了。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朔月讷讷收回了手。
他嗫嚅着开口:“谢谢……”
对这句单薄的感谢,谢昀没什么反应。
朔月摸到袖中叠成小块的字纸,悄悄塞进枕下,小声道:“那……我回去了。”
不管是契约和本能,还是不死的真相和自己正等待的死亡,不管是道歉和后悔,还是爱与不爱——诸多纠葛如藤蔓交错缠绕,有的可以解释,有的难以言明。
唯有一条,不管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现在都已经来不及了。
路途过半,为时已晚。
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往事不可追,过去难以言,那只好谢一谢他。谢谢他把自己从雪地里捡回来。
然后自己便该走了。
总不能再给他添麻烦,总不能在那之后……还赖在他身边不走。
朔月自谢昀身边走过。他抬头看了一眼谢昀,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匆匆前来又离去,他能留下的只有一张字纸。
深夜雪地难行,本该走不快,可那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却很快没了踪迹。
严文卿望着匆匆远去的背影,叹道:“怎么这就走了?”
后背的伤口原本不深,本该已经不疼了,却又带着心脏抽痛起来。……连解释一句都不肯。
也是,解释什么呢?说自己不爱你,一切只是为了契约?——他早已知晓答案。
谢昀挪开视线,不去看那远去的人,语气冷而漠然:“本就留不住,他要走就让他走。”
雪越下越大,风雪如雾般笼罩天地,白茫茫一片中,那个黑色的小点越走越快,最后终于彻底消失了。
这话听着决绝。严文卿又叹:“你当真……”
他已知内情,虽无法劝谢昀去夺回皇位,却也为之可惜。
如此行事,纵使换得问心无愧,代价也实在太大了。
“他既不是真心爱我,夺回皇位又有什么用?”谢昀重新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冷风飞雪,“我还没有死皮赖脸到那种程度。”
何况这皇位本就是他鸠占鹊巢。
严文卿想说什么,又罕见地沉默下来。
多年相伴,他知道谢昀的性子。外冷内热,又重感情,最不喜欢虚与委蛇,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做无情帝王,否则也不会中了太皇太后的苦肉计,又为着“问心无愧”几个字赔上自己的所有。
但他又过分执拗,过分自持,纵使心里再思念再痛苦,也不会宣之于口,更别提用什么过激的法子将人重新占有。
天真纯净之人的背弃最为伤人。即使朔月回头,他们之间也已经不可能。
何况朔月不会这样做。
“我不恨他。”
满目风雪中,故人从此去。自此天大地大,不知何日是归期。
白茫茫寂寞天地中,谢昀淡淡地说给自己听:“他那时被折磨得那么厉害,谢从澜和林遐又一直逼迫他,精神都有些恍惚了。何况……”
何况,他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他无知无觉地接受着自己的爱意,也无知无觉地接受其他人的爱意。
有什么办法呢?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天真却冰冷,多情又无情。自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应该知道,自己于朔月只是一个皇帝的符号,那些多余的情感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他不想去怨恨曾经给自己带来幸福的人,但除此之外,确实没必要再有更多了。……
一切的一切都急速向后掠去,春日的玉兰花一朵一朵落到如今,支撑他走下去的只剩一个明确的理由。
他在心中默念:“我只要杀了林遐。”
杀死林遐,为慧云夫人报仇,终结太皇太后的妄想,让罪孽在他手中终止。若有必要,自己这个因为强迫和怨恨而诞生的产物,也不必再活下去。
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没必要。
谢昀倏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朔月还什么都不懂,也不认得什么字,抱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睁大眼睛看着他,眼中满是被抓包的惶然无措。
照月堂里静谧无人,他握着朔月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教他读书。
——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朔月睁着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和陛下相逢也是命运吗?那是吉还是凶呢?”
一晃两年,谢昀无法再说事在人为。一贯现实冷静的人望着满目风雪,静静地想,或许这便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