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笑+番外(505)

作者:千山茶客


他并不提“疯”字,也不提戚玉台言辞中的古怪,仿佛只是寻常疑难杂症。

戚清沉默了一会儿,问:“崔院使,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玉台自小羸弱,性情温吞,虽偶尔淘气,但也算乖巧。”

“我过不惑方得这个儿子,玉台母亲当初临走时,只担心玉台不下。若玉台出事,将来九泉之下,我也无颜面对妻子。”

“故而,老夫只想问你一句,”戚清看向崔岷,“玉台的病,究竟治得治不得?”

屋中安静,幔帐后低低痴言格外明显。

老者一双灰败的眼平静望着他,因年岁太大,仔细去看,似乎生了一层浅浅的翳,再一看,那灰翳似乎又成幻觉。

崔岷感到自己笼在袖中的手渐渐沁出一层细汗,那层细汗仿佛也会生长,从手心爬至脊背,又从他额间一滴滴砸落下来,无声无息没入他衣领中。

他垂下眼,视线所及处,羊毛织毯花纹鲜丽,晶石点缀的花瓣处有暗暗褐红,戚玉台有时发病,常抄起屋中所有能砸之物四处乱扔。不久前,这里才砸死了一位年轻婢女。

滞闷空气沉沉压在他头顶,崔岷盯着那块红斑,许久,吐出两个字:“治得。”

戚清欣慰:“好。”

“院使仁心仁术,医官院中,老夫只信任你一人。当初娘娘有意擢升纪珣为副院使,是老夫劝阻,纪医官终究年轻了一些,不比崔院使年长稳重。”

他慢腾腾站起身,亲切拍拍崔岷肩膀,道了一句:“院使,莫要辜负老夫一片信任之心。”由管家搀扶着离开了。

崔岷站在原地,直到门外再没了戚清二人影子才抬起头。

方才微躬的脊梁这时觉出僵痛,他抹了把前额。

身上冷汗涔涔。

……

最后一丝晚霞沉没,月亮升起来。

医官院中陷入沉寂。

崔岷回到医官院时,夜已经很深了。

小树林里绿枝摇曳,四下无人,心腹没在医官院里,今日他去太师府行诊,本该直接回府。

但崔岷不想回去。

医官院中的药香似乎能让他安宁一些。

他进了书房,把门关上。

屋中书架、桌上,高高堆着医籍,自他当上院使起,四处搜集各类医籍孤本。手下人也知他这项喜好,常常花重金买来送与他。旁人都说是因他出身微寒,梁朝各类医籍都收归太医局所有,如崔岷这样平人医工,不曾在太医局进学,因此得进翰林医官院后,便要将过去不曾习得的医经药理统统补上。

但他并非如此。

他只是想证明自己而已。

崔岷在桌前坐了下来。

新编医籍写到一半,方子怎么改都不满意。事实上,《崔氏药理》问世后的第五年,他就已感到焦虑。

平人医工在医官院中举步维艰,年年太医局都有新进医官使,那些年轻学生不乏背景雄厚者,单是如此也并不值得可怕,更可怕的是,家世背景优渥者,也并非全都是庸碌之辈,其中不乏医术佼佼,天赋过人者。

譬如林丹青,譬如……纪珣。

想到纪珣,崔岷眸色暗了暗。

这位年轻的天才医官刚进医官院便展露惊人天赋,更不通人情世故,有任何医道上不同见解不顾场合直言不讳,好几次指出他方子中的错漏,让崔岷难以下台。

偏偏纪珣家世不差,纵是他想惩处发落,也寻不到时机。

他无法发落纪珣,只能看着对方在宫中越发如鱼得水,心中越发感到焦虑。只好决定再写一本医籍。

一册是偶然,两册,至少他院使之位,暂且无人动摇。

崔岷是这般想的,然而越是心急,药方越是出不来。他如一个江郎才尽的老秀才,笔下墨汁都泛着股朽意。于是他四处搜罗孤僻医本,见多识广,弥补自己枯乏的才智,试图证明自己并不平庸。

书上写:吾姿之昏,不逮人也,吾才之庸,不逮人也;旦旦而学之,久而不怠,迄乎成,而亦不知昏与庸也。

这世上怎会人人都是天才,只要他勤勉努力,与那些天才也分不出区别。

他是这么想的,然而数载过去,崔岷悲哀地发现一件事实。

天才与庸才,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纪珣在宫中越发如鱼得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只觉院使之位摇摇欲坠。纪珣出身好过自己,同样医术,年轻的世家子弟,比日渐老去的平人医工更适合做医官院院使。

就在崔岷自己也渐渐认命之时,太师府上公子戚玉台出事了。

戚玉台不知冲撞何物受惊,妄言妄语,戚太师请他于府上出诊,崔岷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用心医治数日,戚玉台果然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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