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臣之心(27)

作者:迟归鹤


裴玉戈虽素来体弱,但到底入仕多年,在御史台做官久了,又历经两代帝王,耳濡目染了不少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来。而久在数月之前,他的老师便以己之死再次向他证明了这一条。萧璨如今得蒙圣眷不假,可谁也不能保证一个人的情感不会因外物影响而改变,更不用说这个人是皇帝,而萧璨要做的事本身就是忤逆了他的皇帝兄长。

萧璨放下银筷,偏头去看身边人,末了吐出两个字,“继续。”

裴玉戈跟着放了筷,抬头直视萧璨,语气平静反问了一句:“王爷看起来并不想听臣说下去。”

“哦?美人何以得出此论?”

裴玉戈未答,只轻摇头接着问道:“恕臣直言,王爷出身尊贵,先帝宽厚、今上又极为看重您,想来王爷此前从不曾遇到真正令您愤怒之事?老师身故,您心中不忍此案草草了结,却也并未因此恨谁,对么?”

“是也罢、不是也罢,这与美人你方才说的又有何干系?”

裴玉戈略垂眸,缓了几口气将喉中咳意压下去后方缓缓开口道:“王爷得天下养,不必事事看旁人眼色,自然不曾在人前竭力掩饰心中压抑情感。也许您自己也不曾发觉,虽然同是笑着,可方才臣提及您与陛下兄弟情分时,您脸上的不悦并未能遮掩过去。”

萧璨听得愣住,片刻后咧开嘴笑出了声,只不过笑意未达眼底。

“美人生得娇弱可人,只不过这双眼睛实在凌厉了些,倒不愧是御史台颇有些名声的‘鬼见愁’。”萧璨这话似夸非夸,可其中责问的口气已经几乎不掩藏了。

显然,裴玉戈方才句句言中,戳到了萧璨最不愿提的事情上来了。而年轻的王爷城府并不算太深,他甚至没有打算在裴玉戈面前隐藏凶相,上身端正直起,和最开始随性懒散的坐姿完全不同,可以说是拿出了上位者的姿态来压裴玉戈。

面对萧璨暴露出来的凶相,尽管身体还有诸多不适,裴玉戈仍撑着同样板正了腰背,面对萧璨不卑不亢说道:“臣并非故意要触王爷的逆鳞,亦不是想恶意揣测陛下与您的手足之情。只是帝王之尊…高不胜寒,越是深处高位,越容易被权欲洪流裹挟着前行。昔日手足,今日君臣,王爷尚且为了不让自己的婚事成为权贵算计的筹码而多年游历在外,那无法从这个难题中抽身的陛下又如何呢?倘若您真的不般想也不信,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隐瞒自己,宁可让世人诟病您是玩世不恭的浪荡子?”

“说够了?”

萧璨再开口,语气已是冷了几分。

裴玉戈只淡淡回应道:“臣无指摘之意,只是身为年长者,多些对世道人心的拙见罢了。况且臣观王爷本非顽劣难教之辈,纵然声名于您并不重要,可又何必故意令世人对您多加非议指责?这天下悠悠之口难堵,说得多了,白变黑、假成真。人言可畏,流言伤人,王爷莫要低估了这些话。”

传谣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可若想证明谣言是假,却需要付出更多心力。一人一口或许不碍,可就怕三人成虎,假的变成真的,而一旦事态严重到动摇朝纲,那么当今天子是否还能如今时今日一般偏爱胞弟?江山与手足,又孰轻孰重?

萧璨当然也明白,只是这些事他先前刻意不去想罢了,如今被裴玉戈点破,有些事让他不得不面对。故而裴玉戈说完后两人对视许久,却都没有开口。

而裴玉戈并不意外于萧璨的表现,或者说这才是这位年轻王爷笑容下最真实的模样,他并不怕得罪名义上的‘丈夫’,因为他很笃定萧璨并非殷绰之流,即使气也不会用那些卑鄙法子折磨人心。得益于他这副破烂身子和襄阳侯府的出身,自出仕以来,裴玉戈见过形形色色的真情假意,从见到萧璨的头一面他就已经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果然,萧璨并非因此责骂发落,只是过了良久后半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这是不是就叫忠言逆耳?”萧璨扭头盯着裴玉戈似是自问说了一句,未等回答,便又带了些气同对方说道,“可惜…我不爱听!”

说罢,便像个堵气的孩子般拂袖而去。

得以在内院行走的侍从徐正礼在闲杂人离开后关切道:“公子客居王府,何必引火烧身,若有万一,只怕侯爷鞭长莫及、护不得公子周全。”

裴玉戈面上并无惧意,听到正礼用了客居二字,便知他比他弟弟要明白其中关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转头同一旁布菜的正言道:“吃不下了,去帮我把这几天常看的书搬到院中小亭里,再抱个毯子过去垫着罢,我稍后过去院子里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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